子颜在楼顶只停留了一刻,便下了楼去,因为他知道自己从来只有去路。这一个月来,他活得百般艰苦,就是以前在北地神宫最艰难时候,也未有此窒息之感。那日在行宫西苑面对炙天仙师那时,他却不曾犹豫;待到今日入了泾阳,看到城中路边呼喊着神君的百姓,自己却又有了犹疑。他当是不知自己究竟是怎么了,只知这离开神宫一刻,便似获得这一刻解脱。哪怕就是去做些事情,也比在神宫中被人围绕着的好。现在他要去的不是探寻方勘是否是戍擎国奸细一事,而是前些日子长史里正暴毙一案。遥宁子偷偷到殓房看过里正尸首,确认他确实中了法术而亡,但此法术并不是来自春惜宫的人,而是来自鼎辰国的法术。听说这次大队回朝,里正遗体也一并送了回来,到了淳州也未逗留。子颜一算里家接到遗体也应有几日了。此前他已叫耀锐去查了里家所在,就是在城南这个山脚下眠漪坊内。
里正如是鼎辰国的奸细,那他到过玄武神宫,探得神宫后再被人所杀,这也说的通了。这件事情是子颜现在唯一可以探得的他最急需了解的泾阳秘密。眠漪坊并不是条很长的街,子颜转到街口,很容易就看到挂着白幡的那家。
这时还不算太晚,门口依稀能见吊唁的人进进出出。子颜知道里正是为宰相办事,虽在朝中只负责典籍礼仪,但此人学问远溯博索,因而每次行猎锦煦帝总带在身边。要不是这次里正为礼部同僚多说了几句话,得罪了陛下,原来也不会被冷落。这次是被陛下责令在行宫寓所反省,不得见驾,不得几日在寓所暴毙,死因众说纷纭,有说年纪大的经不起陛下教训,也有上次东熙湖那样暗示子颜的那般。遗体送回时总是体面,说是年纪大了不适路途遥远,生了病才去。里正所在中书衙门也挂着吊唁的牌子,据说前两日宰相也上门致意过了。
里正家奇怪之处并不在他在朝为官之事,而是他长子里棋臻没有能入仕为官,反而去常西王府里当了管事的。耀锐把从户部查到的里正家事报给子颜时,子颜也是惊奇,想好好一个官家长子怎么会去王爷家当奴才。里正其他儿子都去了各地州府任职,唯有长子目前和他夫妇居住在泾阳。子颜细看里家门口那个中年男子,看其面目应该就是那个里棋臻。他见里棋臻正对着自己家出入的宾客见礼,想是虽然天晚,吊唁的人还是众多,于是自己也走了上去。
子颜此时没有隐身,他是怕泾阳法师众多,此时先暴露了自己会法术,就落了下风,因而坦坦荡荡从里棋臻面前走过。里棋臻见又是上门吊唁,也不问姓名,拱手行礼叫子颜先到门口写下姓名。
子颜随手写了个名字、官职,反正这两日从行宫回来各级官员尤其众多,里家未必有空来查无这人,自己便跟了前面的官员进了里家大门。第一进大厅就是灵堂,里正速来为官清廉,颇有名声,此时在灵堂前还聚集了不少人。子颜对查看尸首也没兴趣,趁无人注意便混入了后面屋舍。里正遗孀和其他家人正在灵堂待客,后面院落此时只有下人在进出忙碌。子颜见一人像是管家,便走了过去,在他面前说道:“带我去你家老爷书房。”
那人便昏昏沉沉,带了子颜进了东面一个院子,院中漆黑,没有人迹,那人提了灯笼,走进一间两层小屋,说道:“此处便是主人书房。”子颜说:“去吧。”那人即可就退出院落,丝毫没有留下刚才记忆。
子颜目视这间屋子,里面摆了一套会客的桌椅,抬头便是大大小小的书架,靠窗还有长几,似是桌案。子颜在屋中来回寻找一遍,也无发现异常,只是看到长几边就是一个楼梯通向二楼。
再到二楼,也是如此,只是多了休息的床榻,子颜也翻看了里正书桌上的几本册子、文案,亦无不妥。他打听过里正,听说此人不擅交际,下了朝便回府邸书房读书。可是这他整日所呆的书房并无异常啊。子颜正在疑惑,他站在二楼书桌之前,抬头却看见了一样东西。
因是夜晚,此间并没有点灯,光线只是透着外面月光,二楼窗子低下不远处的前堂可见灯火通明。奇怪的是,子颜在前方墙上看到了一只凤凰的影子,他走到那影子之前,便发现二楼顶上有一面木雕的窗棱似是雕刻着一只有翅膀的飞鸟。就是子颜这眼神,此处也是无法看清那雕得是什么,他只知月光穿过那面窗,便把影子落在他面前。再看着二楼顶上,似乎这房梁里面有个小的阁楼,子颜便飞升上去,终于看清那个图案真是一只凤凰。
小窗下便有可以踩脚的一块木板,子颜细看这木板到头,便是一堵几块木板拼成的墙,和周围梁上其它木板不同,这几块板子光滑干净,想是经常被人擦拭。子颜即可想到刚才在里正床榻后面看到的梯子,他当即明白这里便是他要寻找的阁楼。
他脚踩上了那块木板,手按在前方木墙,只轻轻一推,门便开了。里面只有一个床榻大小的地方,干净的连张纸片都没有剩下。
里正是理焕十二年生人,此时已近六十,出生在祗项国最南面的屏州府。原先家贫,也不是世家,仕途上得到宰相一族赏识,才入了泾阳。子颜看了中书省发的里正的唁告,觉得只有一处有疑问,就是他来自屏州府。除了这条,里正应是没有可能成为祗项叛徒,除非他根本不是祗项国人,而是从屏州过来的鼎辰国人。里正书房的秘密已经被清洗得一干二净,为什么书桌上那只影子凤凰还在?那里正和京中的“蚁雀”又有什么牵连,如果里正是“蚁雀”的人,那比东熙湖还要先联系自己不应该是里正么?又是谁杀了他?
子颜心中疑问堆叠起来,他从黑暗中悄悄走出那栋小楼,正在思量是否要找里正家人一探,突然间心中冷意渐起,他立刻明白,此时楼外来了仙师。他未知对方是敌是友,只知对方法力数倍于他。他想等对方露了身形,再判断对方来意,无奈,对方杀气腾腾,不容他言语。
子颜想此刻快点遁去,毕竟是在里正这个鼎辰国奸细家中,如果对方是春惜宫的人,恐怕自己再也说不清楚。但子颜发现对方已经封了自己去路,他根本逃不出那个气场。子颜闪现过的念头,尽是最怕对方不是他国法师,而是祗项国自己人。仙师级别的四种法术中,子颜最弱的就是攻击,此刻他又不能使用神力让人看破身份。子颜已经偷偷从袖中拿出了自己的匕首化成长剑,玄武法术中有一种能以刀刃之力化为光剑去攻击对方,子颜虽然法力未必如对方,但上次和唐清欢交流法术时候,得知戍擎国法术也有这样一招。子颜想,黑暗之中,如果对方只注视着他的长剑,或许就不会注意他用剑刃上的光芒去刺杀对方。
对方此时已经封住了周边气场,要不是子颜也到了仙师级别,根本就是无法移动。子颜又不敢启用神力,但神力还是护着了他的气脉。子颜念出了咒语,把剑刃上的光芒偷偷汇在手心,正待对方或许会向自己开口询问,意外却已经发生了。
子颜原来就是想错了,他以为对方不会不明情况先动手的,等他化成了剑刃光芒直击对方之时,却不料自己腰上却已中了对方法术,似是利刃,划开了他的身体。要不是神力护体,此刻便会要了他的命,趁着自己感觉对方应是伸手去阻挡自己那道光剑,子颜立即遁了身法逃出里府。他感知到后面那人还紧紧跟踪,此时如开了神力便前功尽弃,好在遥宁子突然出现拦在那人面前。对方那个仙师见到遥宁子过来,即可遁走没有了踪迹。遥宁子看到子颜身上尽是血迹,立即给他止了血,抱了他用法术移动回了神宫。
遥宁子救了子颜回到卧房,仔细看他腰部的伤口,刚才移行太急,此时又是血流不止,遥宁子立即用自己的治愈之术试了下,跟子颜说道:“这也是我玄武神宫的法术,但仙师三等专习作攻击术的,我还从未遇到。”子颜踉踉跄跄地跟师兄说:“那个大概是春惜宫的人。”遥宁子怨道:“前日晚间就和你说了,这泾阳城里的法师都不好惹,你自己怎么还偏要出去!”子颜刚想说里正的事情有所发现,见遥宁子对自己怒目而视,立即不敢再出声了。
遥宁子看子颜的伤,只能唉声叹气:“此人法力很强,这招‘擒羽势’灌满了玄武真气,他定是判断不出你的法术级别,所以才全力相向。我这里是治不了了,你自己用神力试试。”子颜说:“师兄,不行,我已经使不出力气。”说完,晕了过去。
等子颜再醒时,就见到遥宁子和耀生、耀锐都在。遥宁子见他醒来,就说:“我叫了他们两个回来,我们三个人总算将这个血止住,你先试试能否用神力将伤口复原。”子颜勉强使出神法,请出体内神力,遥宁子在一边相助,好在这神力中的治愈之力究竟不同,不出一刻,伤口就从里面自己愈合。但见子颜还是面色惨白,连说话声音都非常微弱。遥宁子过来扶了子颜躺在床上,便叫徒弟收拾屋内血迹。
待到此时他又开始骂两个徒儿,说自己不在,怎么能让子颜一个人出门去泾阳探事。子颜听他所说,才知原来神宫诸人原来都是在接风宴上,正好他从禁军回来,没见子颜,突然想到子颜可能会一个人跑去城里,于是就叫上徒儿赶紧去寻子颜。遥宁子刚寻着耀锐说的里正家里而去,就遇上了子颜,要不然今日就要出天大的祸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