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又是一年中秋。
去年中秋的时候陆家还在为大郎和大女儿商议婚事。今年中秋陆大郎的妻子石娘子有了三个月的身孕。
这门亲事是吴郡陆家帮做得媒,石家现任家主是恒阳郡太守,而吴县陆家上下都是白丁,这门婚事可以说是陆十成高攀。
可石娘子的门楣并没有使得她在陆家地位非凡,她怀着孕还要给主母一天两遍的请安布菜,肚子渐渐的大了,脸却更瘦了。
石娘子也不怎么受宠爱,她的陪嫁比她早怀孕两个月,主父主母没有指责陆十成“宠妾灭妻”,很高兴地给通房开了脸封了姨娘。
葛花给石娘子院送香瓜的时候见过那位姨娘,是个瓜子脸皮肤白的漂亮成年人,一身靛青交领衣和石榴红破群,容光照人的模样硬是把小圆脸的石娘子压得像小学生。
虽然石娘子虚岁不过十四,换算下来的确还在读小学六年级。
葛花还记得他们成亲那晚,自己被洗得脱层皮,在新房傻笑添喜。陆十成把新娘子盖头一掀,额黄腮红白圆脸,目光就像静止的烛火,没有生机的照着喜庆的自己,像恐怖老电影。
而同样嫁到石家的陆女郎,甚至比石娘子还小一岁。为着相隔两地,等她钻进外头足有成人高的花轿后,工匠就上前敲敲打打将门封死,等送到夫家才准拆开。
你问吃喝拉撒怎么办?那不是还有个脑袋大的窗子吗。
你说为何这么小就要嫁人?她不知道。她只知道越国沿袭旧律,女子十三即可许嫁,年逾十五未嫁者加收人头税,最高可达五算,即六百钱,年过二十未嫁者强制婚配。
不过这不是葛花这个年纪该操心的事,她最需要担心得是自己有没有那个命活到十三岁嫁人。
你叹这么小的孩子就要生子多可怜。
可怜,她是很可怜她,可怜她的命运。
命运,什么是命运?命运就像今年的三伏天,无情地烘烤着人每一寸身心。
你瞧那稻田、莲塘、麻田……农户从早到晚的脊背朝天,直做到对脱水脱皮脱敏。
做到头了?还没有。
既然已经直起腰,索性到畔上喝口水罢。
手不是手,脚不是脚,一头栽进田里。
等葛天冬被人发现时,他浑身抽搐,身上竟然被晒干了。他们将抬他到大树底下,给他泼了许多的水,还往他嘴里狠狠塞了个野果子。
葛天冬望着树上的青枣,心里想:赏他口绿豆汤罢!
等他被人抬回陆家时嘴唇已经苍白,他喘不上气抬不了手,任凭鼻子里渗出粘稠的粉红色来。
一如刚破开的蜜桃尖上那滴,顺着红的果肉淌到白的瓷盘。
钻一滴进他的嘴里罢!
白芷扶他靠着土墙坐下,好让他能够顺口气。她让葛花给她爹擦拭身体,她则去求厨房,受着白眼听着奚落,忍着那些人嘴里比屎尿不分的鸡粪更脏的臭拿回了盐水。
葛花将自己珍藏的那小块麦芽糖也化进水里。
喝了这糖盐水,葛天冬安心的上路了。
一张草席一方野地一块木板,葛花歪七扭八地写上葛天冬之墓,这就是他的身后事了。
葛花自觉已经被日复一日的苦役和打骂折磨得麻木不仁,何况她跟葛天冬接触不算多,他远没有白芷那么爱拂她。于是她掉了几滴眼泪,想着赶紧回去把陆主父的手绢洗了。
只是那天不知道哪个佃户还是雇农好心给了她个八月瓜,她吃了口,竟然恸哭了。
哭,哭什么?哭她的命运。
命运,什么是命运?命运就像去年和今年的数九寒天,喧嚣地倾诉他们的未来。
去年除夕夜,在众人彻夜地为主家人明日的祭祖忙碌时,后门边角里靠着给陆家倒夜香洗马桶过活的阿翁,冷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