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迅今晚破天荒的在单位留宿,他一个处级干部在大庭广众之下拆掉局级干部的门面,若再不识识时务,熬点夜加点班,那真是作了个大妖。他在每张报备的资料上亲手签上自己的名字,以此证明他对岗位的敬业和对叶添的敬畏。他一开始并不拒绝抓人,可当平日温顺的她撕心裂肺的乞求对方放下男孩时,他动摇了。他不是故意美化犯罪,而是她恳求中的卑微,嘶吼中的震颤,皆令他情不自禁的动容...他无法只考虑接收到的指令,他好像不得不考虑与这件事本无关系的她。还有她...还有她不顾东西冲向对讲机的怒吼,看着瘦瘦小小的,没想到声音竟是那般浑厚。
“报告林处,钟可家监听到...磨刀的声音......”
“孩子不是被邓驰带走了吗?”
“是,邓驰在钟可家,呆了一会,就抱孩子,和邓一帆一起回家了。”
“和邓一帆一起回家?”
“是,他们...他们应该是住一起。”
“那爱磨磨,想死哪儿有工夫磨刀!”
林迅起身走去设备房。
几个下属看到林迅亲临,赶紧让坐。
他看看电脑和记录簿上的内容,又拿起耳机听了许久,然后询问执行任务的下属:“邓驰和邓一帆在家,不说话的?
“好像是...邓一帆一直在开会打电话,邓驰...邓驰就和阿姨哄哄孩子,孩子睡下邓驰便也睡下了。”
“我今晚睡在办公室,他们明早出发去探视,记得来叫醒我。”林迅说。
这个夜晚,人人都有自己的剧本,每个人都循规蹈矩的扮演自己的角色。对钟可父母而言,不能见到女儿的确很是失望,可有人可以见到就是希望。他们相信这只是一个开始,只要有希望,就不会一直在黑暗中迷藏。
钟可刚刚结束今天的最后一场游戏,她不知明天即将相见。她像往常一样,每晚睡前半跪在床上,伏在窗台,推开仅仅能露出两指宽缝隙的窗,迎着窗缝大口呼吸,这是她与窗外世界的唯一链接。又过去一日,她告诉自己,每个黑夜降临时她都这样告诉自己。
黑夜,漫长俱寂,偶有星光。
黎明前的黑夜更是漫漫,她不得不在感到漫漫前睡下。守候她归来光亮,等待她踏足的春天,将在何方?
夜散日出,所有的角色都已醒来。
邓一帆开车,邓驰专注的看着邓一帆为他写下的信件,他按照邓一帆提供给他的思路,默默在记忆中搜索,搜索:“只有你们之间才听得懂的话。”
钟可的监狱离市区不远,邓驰很多次路过这里,监狱建造的年头久远,可目视上各类设施还算齐备。一队人在门口等候邓一帆和邓驰,有监狱管理局的有检察院的有公安局的还有另外两名特警,二人在一队人的陪同与监听下,询问大伯爆炸物藏匿的地点。
大伯平缓的说出一个号码,63号,至于是哪儿里的63号,他说等邓驰探视时,再告诉邓一帆。经过轮番的安检、授权签字后,邓驰终于顺利的进入到最后环节:见面。
“只有邓驰一个人可以进去。”一路跟随的狱警告诉邓一帆。“邓警官,还麻烦您移步设备房。”
“我是叶添检察长指派的担保人。”邓一帆辩解。
“我们接收到的指令就是这样,如果您要陪同,所有的手续资料都需要重新审批。”
“这边请,我让同事带您去设备房,和你警队的同事汇合。”
邓一帆被迫与邓驰分开。
“邓驰,你跟我走。”狱警说。
邓驰不肯移步,他的目光一直追随邓一帆,邓一帆几步一回头,他们的目光始终交缠直至邓一帆消失在走廊的转角。
邓驰积极的回忆在电视剧电影里看到过的探监画面,他努力的保持内心的平静,他默默的复述信中的内容。
经过重重安检,在他进入最后一扇门前,狱警命他躺在一台CT机床上,检测仪对他从里到外、从上到下的扫描,可能花费十几分钟,甚至更久,直到刺耳的滴声响起后,狱警才示意他起身,继续向前。
最后的一扇门,开启在即。
邓驰没有看到影视作品里熟悉的画面。
四角的白炽灯将封闭的房间照射的通明,墙壁四周皆被深米色的软性材料包裹,就连地面也被柔软的材料覆盖,房间被一片通体厚实的浅灰色玻璃幕墙隔开,就是这样。
“我坐哪儿?”邓驰问狱警。
“没有座。”狱警回答。
“不都...坐着吗?”
“电视剧看多了?没座。”
“钟可...她怎么没来?”
“她不会这么快,我们先在这里等。”
“我一个人就可以,您先忙?”
“我是你今日的探视陪同,我不能走。”
邓驰稍稍抬起头就会被灯光射到眯眼,他在被隔起的空间里缓缓踱步,持续复述他所要表达的内容。
邓一帆跟随同事回到设备房,这里一整套完整的监听设备,发出嗡嗡的运行声。她的同事已坐在靠墙摆放的沙发上,邓一帆本想坐在监听设备前的工作椅上,却被陪同的狱警拦下。
“警队今天没有监听权限,邓警官,沙发坐。”
“可...可检察院报警是报到警队的啊!”
“这和探视有关系吗?”
“就算没关系,今天的录音我也应该拿回局里备案。”
“警局没有权限备案。”
“为什么?”
“你这不是明知故问吗?钟可又不是普通的罪犯。”
“一帆,过来坐嘛。”警队的同事对邓一帆说:“咱们来这就是配合履行个程序,不是来执行任务的。快坐着歇会,等结束咱们一起回去。”
“噢。”
也就是说,在整个探视的过程中,邓一帆都将与邓驰失联。钟可不是普通的罪犯,邓一帆昨天就已知晓,就因为她不是普通的罪犯,所以....
“天啊!”邓一帆心房骤颤!
“不对,不对...为什么我可以看到?”
邓一帆突然反应过来!
钟可不是普通罪犯,可是卷宗她看得到,卷宗可以被录入对全局开放的信息系统,这不是...不是互相矛盾吗?
她悔意泛滥,她激烈的责备自己,明知开心这事降智竟还放任自己开心,她穷尽所能的挖掘可以解开或是解释矛盾的方法。
邓驰来来回回的在探视房内绕圈走步,直到走到自己有些晕头,他本想靠着墙站会,歇息片刻,可还没碰触到墙面,只是即将接近的时候,整个房间就响起刺耳的滴滴报警声,吓得邓驰一哆嗦。
“离墙远点!”狱警发出警告:“再响一次,咱们俩就要明天才能从这出去了!”
越挖越深,越想越乱。
邓一帆如坐针毡,心急如焚。
“你们怎么还不开始工作?”狱警一直在工作台上发呆。
“哪儿会那么快见到,再等一会吧。”
“我...我们想中午出去吃饭呢,能催催吗?”
“不能,都是有程序的,应该也不会太久,我们也得吃午饭。”
“探视时间是多长?”邓一帆继续追问。
“特殊探视的时长,我们也不知道,听中控通知。”
邓一帆边走回沙发边环视这间设备房,没有表,没有时钟,她所有随身携带的物品,包括手机手表都按照规定被锁在保密柜中。
“我想要我的手机,一会我得给钟可父母打电话,我得问到地址。”
“需要的时候会有人给你送过来。”狱警回答。
她束手无策,蜷在沙发上,只能催促着时钟快些转。
他站立在房间的中央,不敢抬头,也不愿低头。
直到邓驰听到被隔开的对面某面墙体发出的咚咚声。
直到邓一帆看到两名狱警放下手机,戴起监听耳机。
终于,
对面的墙体被渐渐拉开,
工作中的提示灯亮起。
一位男性狱警,在他身后,随行女子戴着手铐加脚铐,她的头被宽大的毛绒头套套至肩膀,在另两名女性狱警的搀扶下,缓慢的移动自己的步伐,至探视房间边缘。
狱警打量一番邓驰,然后拿起一个小巧的类似钢笔形状的设备,开始说话。
紧接着邓驰身后的狱警也拿出同样的设备,对着它说:呼叫中控,邓驰,特殊探视,准备计时。”
邓驰在猜,这是我的姐姐吗?
邓驰紧张到眼睛都不敢眨一下,死死的盯着。
头套从她的头后解开,被身旁的女性狱警从一旁扯下。
这就是他许久许久未见,一直渴盼见到的人:钟可。
摆脱头套后的她,正在拼命的尝试在刺眼的灯光下睁开双眼。
“姐姐!”
邓驰一步跨到玻璃前,整个身体紧贴玻璃,手掌猛力的拍打玻璃。
“是...是我啊...姐姐...!”
“你再大声她也听不到。”邓驰身旁的狱警对他说:“挑有用的说,得我来传话。”
睁开双目的刹那间,看到邓驰的一瞬间,喷涌的泪水就已夺眶,是钟可滚烫的金黄色的热泪。邓驰看不到,看不到她的泪水看不到她的颜色,透过这扇玻璃看到的所有,都是灰色的都是模糊的。
她只惊讶了一秒,精确说没有一秒,是比秒更短暂的计时单位,随后她微笑,对他漫漫的微笑。她尝试向着他的方向前行,被身旁的狱警制止。
“为什么?我...我要同她对话!?”邓驰对着狱警狂吼。
“你看不看?看就遵守规定,不看我现在就告诉他们把犯人押回去!”
“不要...不要...可是为什么...?”
邓驰他转身扑向身后的狱警。
“帮我想想办法,我只是...我只是想跟她说几句话啊!”
邓驰低下头,弯下腰,双手狠狠的抓着狱警的双臂。
“求你了,我...我总要听听她的声音吧!?求求你,求求你还不行吗?”他哀求的声音震耳且撕裂,冲的上九天云霄。
“邓驰,看在...你是我们公检法系统半个家属的份上,我答应你,不漏句不概括的为你传话。至于其他要求...我只能提醒你,探视时间不会很长,不要浪费时间,OK?”
她尝试向他的方向抬手,手立即被按下,她不被准许动弹,不管是她的位置还是她的肢体。
她微笑着接受,泪水流经她的嘴唇,她无法抿出任何字。
“邓驰,放开我...你...挑重要的说。”
狱警甩开邓驰的双手,走到玻璃前,对着他的设备说道:“让犯人先说话,计时开始。”
狱警转身将无助的邓驰拽到玻璃幕墙前。
邓驰眼前的钟可,手戴着手套,脖子围着围巾,除了脸,未曾露出任何肌肤。她的样子...模糊的视线中,她仿似只是些许憔悴,没有衰老。
他看到她正在蠕动的唇,他使劲的将耳朵贴在玻璃上,依旧听不到任何字句。
“邓驰你听好了,记清楚了!犯人说:驰驰...你们好吗?所有人...都好吗?我很好...不要担心我。”
“邓驰,你要回什么,告诉我。”
邓驰回答:“好,一切都好,我们都...想你,姐姐。”
“......”
“犯人说:我的儿子...他健康吗?他叫...什么名字?
“他健康,他叫...钟念开。他好,很可爱,很壮实,他...他每天都很开心...他也想你。”
“犯人说:驰驰...告诉所有人...不要想我,永远都不要想我...忘了我。”
“不...不...怎么可能...我们不可能忘记你!我们要时常来看你...!”他的双掌紧紧扣在玻璃上,声音哽咽颤抖。
“这句不能传...有歧义!”狱警停顿一下,补充说道:“想想邓一帆...你想想邓一帆...也是警务人员...请理解。”然后扭头对向传话的设备:“告诉犯人,邓驰说他有话要说。”
若不是听到邓一帆三个字,他差点就要一直沉沦在此刻的激动与悲痛中。他清晰的听到狱警传过去的话,那些在他心底一直默背的字字句句,他没有忘记。
“犯人说:什么都不必说...忘了我...就好。“
“告诉我姐姐...嗯...我这段话可能比较长,能不能一句句的传,我慢慢说?”
“没歧义,就可以。”狱警答。
邓驰用手背拭去噙在眼中的泪,即便模糊,他也要拼了命的透过厚重的玻璃清晰的看向她。
“姐姐你还记得咱家楼上的沈婆吗?”
“她有天来家里敲门,说我用弹珠弹她家的小狗仔。”
“那狗仔吓的从很高的台子上跳下来,摔瘸了。”
“那时很多小朋友都玩弹珠,可她一口咬定就是我弹的,有人听到沈婆这么说,就...就对着沈婆喊...”
“我说完了,这句话就到这。”
狱警没有迟疑,原话不改的传过去。
钟可听到这番话,渐渐收起微笑。
邓驰无法确定她的神情,看上去有些哀戚,还有些...不可思议的意味。
他看到姐姐的唇动,迫不及待的看向狱警。
“她说:我不记得...有人喊......我记得...”
“但是我记得...那一年立春...家里的每一个孩子...都回来了,一起...吃春饼。”
“大哥和雨硕在研究模型...大姐在厨房里帮忙烙饼...”
“我在陪你学习...你的听力...同样的题目...你总是答错...我很生气,但是...但是我只是给你讲解...没有责备你,因为...可那几日突然降温,你感冒...咳嗽...一打喷嚏鼻涕就...流到下巴...”
狱警语速极其迟缓,普通话发音标准。
“犯人说:那天每一个,孩子,都在家。”
“很团圆。”
邓驰在听在记,字字不漏的记在心中。
“犯人说完了,邓驰。”
“姐姐,你是不是在哭?不要哭,眼泪...眼泪等到团圆的时候,再流。”
“我会...我会照顾好每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