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这房子里都有暖气,要不然零下几十度受不了”,陌生男人开口了,与郑时安截然不同的普通话。
郑时安回头看了一眼他。他脚上穿着一双黑皮鞋,一身黑衣黑裤,上身穿着一件半长呢子大衣,挺直的衣着线条突显出他的高挑,显得非常精神,就是脸上那一块看着很大的长着毛的胎记,让他特别刚毅的脸看起来有那么一点吓人。
“人很好,踏实肯干,靠得住!”父亲对母亲说。
郑时安才知道一个大概。他因为脸上这块胎记,遭到当地所有女孩的嫌弃,已经错过了很多姻缘,以至于他二十出头的弟弟都成婚生子了,而他快三十了还单着。
父亲告诉母亲,他家是老住户、老职工,根基稳而且家族势力也不弱。
“要不要得哦?”睡觉前,郑时安听到母亲的嘀咕。
母亲接到父亲要她带着一家人迁居的信件后,看得出她的心情是复杂的、心里还是忐忑的。她说自己年轻的时候是被父亲“骗”来的,她的娘家隔着好几个县,当年父亲搞社教,能说会道、年轻英俊,三言两语便俘获了村姑的心,心甘情愿远嫁他乡。且不说远离亲人,单单这些年他不在家的日子,让她担了多少责任、吞下多少苦水、受了多少委屈啊!
但她还是选择了相信他,不仅仅是三从四德,作为日常生活中缺少另一半的女人,她担惊受怕、日夜煎熬、受尽艰辛,丈夫那封信让她获得从未有过的骄傲,看吧,自己有男人,自己男人多有出息,自己的付出开始得到回报了!她给所有族人看了丈夫的来信,享受人们羡慕的眼光,快乐地享受“狗日的xx,该享福去了”之类的羡慕嫉妒恨,很快处理好变卖事项,领着一双儿女开始万里寻夫。
当初郑时安其实也是对父亲的来信将信将疑的。那是源于父亲随信寄回来的一张照片,照片中那瘦削的脸、突出的颧骨表明他营养很不良,特别是脚上那双黄胶鞋,极其普通,即使是在村里,也只有打石匠、挑山夫等干着重体力活的人才喜欢穿。就从父亲现在的穿着来看,也和信中所讲的差得很远,一顶帽子的内衬都变黑了,一件军大衣还有破洞,一双黑胶鞋却带着灰色斑点......
郑时安把疑虑藏在了心底,他也没有选择的权力,“树挪死、人挪活”,自己的大爷就这么对母亲说的。况且,离开那个生活了十几年的小村庄,让他这个乡村野孩子几天之内看到了一个全新的世界。原来,劳作并不只有喂猪、割草、放牛、拾柴火,到达一个地方并不只有靠双腿和自行车,吃的并不只有红薯稀饭、腌咸菜和玉米糊糊,穿的并不一定只有哥哥的粗布旧衣、母亲纳的黑布鞋,照亮黑夜的也不只有煤油灯、15瓦的白炽灯泡,身边也不只有那几张熟悉的脸庞,房子也不只有竹子可以做篱笆墙、屋顶也不是只能用瓦片遮风挡雨......旅途的一切,让郑时安目不暇接、倍感新鲜。
所以,他并没有过多注意陌生男子。
第二天,听说到“家”还得坐一天长途班车,并且下午才会出发,郑时安便对父母说想出去转转、看看。虽然他还未成年,但来的一路上他已经证明了他已经是小男人。
来之前,母亲想到要给父亲带点东西,便背了满满一筐自家地里的橘子。可是火车站候车厅人太多,特别是通知开始登车,汹涌的人流一下如潮水般骚动起来,争先恐后向着那个狭窄的检票口冲过去。
母亲、姐姐都没出过门,谁也从没坐过火车,于是慌忙顺着人流走。但是母亲身材瘦小,还背着一大筐沉重的橘子,姐姐也带了一大包衣物,没法顾着她。很快母亲就被挤到了队伍边上,尽管她竭力想挪到队伍中间,好让自己能够占据一个排位,可毕竟是女流之辈,始终没法如愿。
就在这时,一个穿制服的女人过来维持秩序,她拿着一截竹棒,嘴里吆喝着:“排队排队,排好队!”时不时用竹棒敲打站位不正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