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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者自嘲一笑:“果然还是活不成吗?可怜她父母双亡,却要落得和母亲一样的下场。”

季萧心中微颤,再施一礼道:“带我去看看吧……”

老者此次犹豫许久,久到极耐得住性子的季萧也感到有些不耐烦。最后才吐气开腔道:“三位所见,还请不要外传。”

季萧点点头:“这是自然。”说着她冲安秦二人说道,“你俩在此稍后,我去去就来。”

安戎点点头表示应允,大多数时间里,他还是很听话的。

秦五羊道:“我与你同去。”

“怎么?”

“兴许能有热闹看……”

季萧耸耸肩膀,没再说什么,随老者出了巫卜室往天坑深处走去。古木渐疏,林道堆黄,初秋的阳光透过支离的树槎透下来。习习轻风剪过,少了几分坑底密林闷湿,减却几许晚伏燥热。荫凉之下,只觉一派清爽。

与世外流行的阡陌纵横不同,这里耕地绝少。有的只是参参古木,娑娑灌草,偶可见畜牧的鹿麋牛羊。野果离离,身着兽皮粗纱的妇女,或持长竿,或端筐箕,或者攀树登高,因时采集。

仿佛一帧定格的旧时画卷,时光飞逝,生死易代,它却仍在原地,锢之不前,未曾改变。

穷荫匝海,平芜似湖,青竹老松嶙峋的坑壁上,清流飞泻成瀑,瀑底潭水清明如镜,仿佛遗世之名珠,又如天上之河汉。

水雾氤氲,飞虹横贯,空谷别枝惊鹊。野蘜黄华,木犀新苞,枝上蜂蝶栖迟。朝生夕陨的舜华,落英飘摇。新落的木叶翻飞,苴苴翩翩。

游荡多年,自诩见多识广的季萧终于愣住了,仿佛变成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孩童,贪婪而无厌的看着眼前景色,心中惊叹无休,眼里目不暇瞬。最后轻掐自己一下,然后继续痴痴傻傻,怀疑是否无意间走入仙境。

秦五羊见她魔怔,于是故作风雅道:“朝饮木兰之坠露,夕食秋菊之落英……”

季萧看了他一眼,轻轻微笑,总算从那因唯美而产生的震撼中摆脱出来。不得不说,如此美景中安放如此一丑男,不由让人感觉美景也别扭了很多。

一名十八九岁的女子,光着脚丫斜坐在潭边青石上,身着白纻夏衣,头挽荆钗云髻,手撑石缘,噙了浅笑,晃荡着半截裸露小腿。静静看着眼前一双蝴蝶追逐。

此情此景,很容易让人想到且吟白纻停绿水的东邻佳人,扬眉转袖,垂罗舞彀,天真烂漫与巧笑嫣然实在是搭配了。

事实上,女子通身水肿,脸上也布满大大小小酒刺。皮肤惨白,却又掺杂大片难看的潮红。因为浮肿缘故,蕴华重瞳被挤压的几乎看不出,鼻梁也像被埋没一般。

就好似一张烙的半生不熟,坑坑洼洼的单饼。

见三人走近,女子冲他们挥了挥手,笑吟吟道:“爷爷,你回来啦!他俩是?”

声音甫开,若新莺初啼,满山满谷仿佛都因之变得动听起来,可转念想到,如此美妙声音竟出自一名臃肿胖子,又让人觉得分外诡异。

老者柔声道:“来给你治病的。褒沫,你今天感觉怎样了?“

褒沫好奇的打量着萧秦二人:“好的很呀,不那么痛了,就是又胖了一点。那位哥哥,你长得好黑好丑呀!“

秦五羊半尴不尬道:“还行,不算最丑的……“

褒沫笑嘻嘻道:“也是,我比你丑多啦!“

季萧道:“这是因为你全身水肿,病愈后就好多了。”

褒沫笑道:“那可就遥遥无期了,我的妈妈,还有妈妈的妈妈,往上数好多代都有这病呢。这是娘胎里带来的,无药可救。”

“能详细说说吗?”

褒沫喋喋不休道:“具体情形我也不知,我家女人天生体内就带寒毒,日积月累慢慢盈盛,水肿,酒刺,脏腑皆伤,还体弱多病。反正,最后会死的啦!不过,这样一来我倒能偷个大懒,每日游手好闲,吹吹风晒晒太阳什么的,等着成亲传宗接代,算来还有好几年可活呢!你是从外边来的吗?我长这么大都没见过外边的人。外面好玩吗?听说全是凶猛恶狼和吃人的老虎……”

季萧微微一笑:“是啊,外边就是那样,来,我给你仔细瞧瞧,说不定就能医好呢。”说着她瞅了秦五羊一眼,“请回避。”

秦五羊哂道:“怎么,还怕我学了去?”

季萧轻笑:“一呢,切脉望色听声写形,还真不是看看就能学会的;二呢,我待会儿要把这姑娘衣裳脱了;三呢,我让你回避,只是因为你笑起来太丑,影响心情。”

秦五羊尴尬的咳嗽一声,很不礼貌的拉起老者衣袖:“我去那边等你!“

老者被他突如其来举动搞的有些无措,神色颇为古怪的随他一同避嫌,可还未立住身形,便听秦五羊很笃定的说道:“那病她治不了……“

老者苦笑一声:“果然这样么,只能聊尽人事……”

“我知道有一个人,一定能治好。”

老者愣了一愣:”谁?“

秦五羊看着老者的眼睛:“戎部,尸鸠。“

“尸鸠?”老者心里微诧,若没记错,那好像是种鸟。

秦五羊笑道:“北人图吉以鹊为喜,久病之中见鹊鶣鶣而飞,辄然欣喜,以为病痊有日,故以鶣鹊之称赠与良医。应国却有一人,乖戾无常,以鹊巢鸠占之故,便自号尸鸠。其医术之精,天下无匹,某曾亲眼见他日解疑症三百,随手批判,略无迟疑。更令人称奇的是,连一个死去两日的女子都给治好了。令孙虽患绝症,但在尸鸠手里,不过是药到病除。“

老者迟疑道:“这……“

秦五羊毫无教养的打断了他:“哎哎,我就随口一说而已,戎部距此两千里。看令孙这副光景,也撑不下去啊。可惜了啊,这么可爱烂漫的一个姑娘,却得了这种要人命的病。听说磐玉能除世间邪祟,若是随身佩戴,别说千里,便是万里也能行得……“

他的话头戛然而止,开始饶有兴致摆弄起木槿的花朵,闻闻嗅嗅,最后自言自语道:“好美丽的花朵,可惜朝生夕陨,只有一日枯荣。”

第五十三章诱拐

季萧出来时,神情颇为沮丧,她摇了摇头,一脸歉然的对老者说道:“老先生,实在太抱歉了,我也医治不了。艾炙什么的是我想当然了。”

“没什么,不过姑娘,你能把她带走吗?”

季萧愣了下神,确认老者不是说笑后方才说道:“老先生,你这是什么意思?”

老者神色疲惫,却又似带了一分期待:”你朋友说戎部有人可医治于她,你们既是同路,劳烦带她同去吧!“

“可山遥路远,万一有个意外……“

老者笑道:“褒沫此去,吉凶参半,若能医好自然好,若不能,就算她死在外边,也不想这悲剧继续下去了。“

“什么悲剧?“

老者道:“姑娘难道还未看出,褒沫是我巫族的嫡系骨血?实际上,巫族嫡系季萧都会染得此病,不过能活二十四五岁而已。“

说到这里,他不由一声苦笑:“可能人老了就易心软吧,不忍再见白头送黑发。“

季萧深吸一口气:“我知道了,秦五羊呢,我得找他把话问清楚。“

老者一指远方:“在那里蹲好久了。“

季萧冲老者拜了一拜,快步走到秦五羊面前,语气少了很多友善。

“哪来的什么医者,便是家师在此也是束手无策。”

秦五羊头也不抬:“尸鸠你没听过吗?也是,他本领很大,名气却小,是不太知名。”

“你知褒沫患的何症?就敢发此狂言。”

“不管何症尸鸠都能医治。我曾亲眼见他把一个死去两天的人医活。”

“那你怎会识得他?”

秦五羊抬起头,露出一个极为丑陋的笑容:“他曾路过危城啊。怎样大小姐,要不要顺手帮个忙?”

见他仍是一副吊儿郎当表情,季萧不由气急,怒气勃勃道:“万一路上有个意外怎么办?而且会多个累赘!“

“反正也是必死之人,万一有救呢?我晓得你的性子,肯定不会见死不救的。你不正愁没借口打发安戎吗?这可是上佳的机会。“

季萧深吸一口气,忍着脾气说道:“行吧,反正你是打定主意要拖累我。你在看什么?“

“瓜牛爬……“

季萧没再说话,站在原地,陪他看那蠢笨的瓜牛背着硕大的壳艰难的爬到草尖又掉下去。不知过了多久,方才幽幽叹道:“你怎知那老先生会求我?“

秦五羊站起身来,伸了个大大懒腰,笑嘻嘻道:“舐犊情深,犯一必犯二,谁让你心软呢……“

季萧点点头,头也不回的离去,声音从身后远远传来:“等我回来,还有别再笑了,丑死了。“

笑的真的很丑吗?

秦五羊抬头仰望天空若隐若现的半轮白月,心中一时百感交集。

传说,帝开磐山,得美玉五,刻而为印,是为传国。

传说,濁湖东泄,径磐山出,积聚陆沉,是为漭薮。

传说,帝入火域,乘龙而去,遗之五伯,令掌征伐

传说,五伯者,芮箕微黎许,箕亡于戎,微奔于蜀,萧代之许。唯有黎芮,苟延尚存。

传说,黎文王伐何,以微之传国举事。

传说,圣帝开山时,曾化为万丈巨人,手撑处为天,脚踏处便是天坑。

传说,圣地重瞳骈齿,龟脊猨臂。其时赤县西轸有应人部,帝纵横八荒,多得其助。后更纳其族女为妃,传为千古佳话。

传说,圣帝于梁子河大破女酋姜尘部,姜尘蹈火而死,圣帝方定下这巍巍江山。

传说,微国姜氏,便是那女酋姜尘的后人。

传说通神,可悠悠两千载后,故事真伪早已难辨,漫漫黄沙掩过,终也不过一扑黄土而已。

秦五羊想着想着不由发笑,不知不觉间,怎么还就深邃了呢?

白日里,他还想起于三跟他说过的一个小典,说圣帝虽有娇妃百数,可子女全都早夭,没一个长大成人,圣帝又一去无踪。于是这偌大江山,只好拱手禅让。

尧幽囚,舜野死,帝王家事,从来不就是个不明不白么?一策《竹纪》上甚至写道:“帝失于臣,身死族灭。”

这个时代书策匮乏,卷宗寥寥,书籍往往都是海内孤本。

秋蛩悄悄,夜色逐渐笼罩,秦五羊静立在大片花树中,斜望夜空,动也不动,季萧悄无声息的从他身后靠近,探出头来,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笑语盈盈道:“在看什么呢?”

秦五羊被吓了一挑,开口埋怨道:“喂,你非要冷不丁吓死我么?”

季萧嘴角蕴笑,倒负着双手道:“能吓死你才好呢!”

“褒沫那里怎样了?”

“还能怎样,又担惊,又害怕,又憧憬,又欣喜呗。嗯,应该还有些离家的悲伤,这会儿估计正和她爷爷说体己话呢。”

秦五羊道:“你不觉得有些奇怪吗?”

“哪里奇怪?”

“巫人出身来历,还有为何如此信你。”

季萧哂笑一声:“你可真是多疑,巫人避世,想来是惧于苛政。老先生信我,大概是因鱼人与巫人交情不错,而且死马当作活马医缘故。我长的又不像坏人,为什么不信我?”

听她这么说,秦五羊也就不想再提,强行岔开话题道:“不说这个,白日那处风景甚好,季公主可愿陪某前去赏玩一番?”

季萧偷偷觑了秦五羊一眼,见他正目光灼灼的盯着自己,她心里一慌,急忙转开头,四处张望道:“某农夫是饿了么?”

秦五羊闷哼哼道:“就算饿了也不稀罕吃菊花。“

二人一路无言,并肩款行。半月挂枝,将他们身影拉的长长的,萤火流动,时点朱藘赭衣。飞瀑清潭,芳草香花,清泠的流水声伴着虫鸣悄悄,一种奇怪的气氛,在两人中间慢慢发酵。有些暧昧,朦胧,还有一点点儿温馨?

秦五羊心里莫名慌乱,不自在的扭扭身子,干巴巴道:“还真觉得饿了,你呢?”

季萧面上无甚表情:“我本就是来叫你吃饭的,巫人今夜有篝火晚会,你一定感兴趣吧?“

“哈?”

秦五羊顿时瞪大眼睛,眸光炽热,急吼吼道:“那你咋不早说?”

他不待季萧答话,便像急于逃离一样,飞速向远方火光处跑去,身形渐远,像只逃脱囹圄的山羊。

第五十四章皎皎月下,有舜之华

季萧无奈的耸耸肩膀,脑袋倒枕双臂,依旧施施缓行,伸手撷了一枚舜华擒于口中,流气轻佻模样,活脱像个无所事事的小混子。

舜华这名字,很熟悉的样子,可在哪里见过呢?

“槿者,又名障篱,朝天子,岁秋为华,其名曰蕣。朝华暮落,竟月不绝,同华不再开,有一瞬之义,俗呼作舜。舜者,葍也,应人呼为蔓,恶菜也,大叶白华,根如指,可食。有君曰舜,诞日紫槿再华,故名重华,又说以其母感枢星之华孕之之故。

舜华可食,亦可入药,肺热痢疾,水煎服之可也,疔疮疖肿,则为外敷,鲜根可医水肿,又可医带多之症。”

不不,不是这个,她虽博猎群书,却对有种书籍不感兴趣,那正是秦五羊熟极而流的诗书。虽然草草读过,却记不得多少。

她苦思冥想不得其果,不禁大失所望。不知不觉间,已到了巫人篝火营地。其时华会过半,乐观开朗的巫人已在空地上飙起歌舞,打量过去,只见秦五羊正抱着一大堆食物,喜孜孜坐在角落里看着,目光流离且不安分的转着,也不知是不是看见了长的好看的季萧。

季萧在他肩膀上重重一拍,开口说道:“挪挪地儿。”

秦五羊急忙持住差点儿被颠掉的烤鱼,头也不回递给她道:“喏,吃吧……”

季萧盘腿而很坐,娇气的咬了一小口,然后眯起眼睛,仔细品味弥漫口中的鱼肉味道。

嗯,怎么说呢,细软的鱼肉温润可口,香中带甜。除了鲫鱼刺多,放的有些凉了略带腥气。总体来说,竟是很是美味。糯黄的鱼皮烤的恰到好处,鲜嫩的鱼肉入味十足,很难想见,它热腾腾要好吃到怎样令人发指。

她心怀大畅,眉开眼笑道:“想不到巫人还有这么好的手艺,哎呀呀,我都不想走了。”

可秦五羊的心思根本不在她身上,他侧着头,和着歌声打着拍子,最后心血来潮道:“萧萧,我要上去唱歌,要不要一起?”

季萧微微一笑,也不计较他无视自己,可为了巫人心情着想,她是万万不能去的。

于是她就目送着秦五羊跑了老远去与老者说明,老者又吩咐身边人帮忙报幕。然后他在一片欢呼中走到广场中央,清了清嗓子道:“这首歌是于三教的,没告诉我它的名字。”

没有长袖善舞,没有钟鼓钵罄,只有月下火旁,一名黑脸丑男开口唱道:

皎皎月下,有舜之华,纤纤美质,顾眄清发。

皎皎月下,有莩之葭,荻蒿之廧,子之无家。

夫舜华之衰败兮,零落乎谁人惜。

夫葭莩之不存兮,忧瘠容以洵涕。

皎皎白驹,倦飞白羽,一朝沉醉,摩以厉须。

皎皎朱颜,茹藘朱衣,中心不违,榹熟以岁。

秦五羊的歌声中规中矩,说不上好听,也说不上难听,就像他本人一般平凡淡末,普普通通没什么特别。

唱完后他施施然走回,神色之间颇为自得:“怎样,我唱的好吧?”

季萧点点头道:“纤纤美质,顾眄清发,说的是我么?”

秦五羊黑着脸:“怎么可能!”

季萧哈哈大笑,挪挪屁股,把霸占秦五羊的位置还给他,笑语岑岑道:“你要不要去怂恿褒沫,她唱的一定不错。”

秦五羊面无表情道:“要去你去!”

季萧嘻嘻一笑不再理他,专心致志的吃鱼听歌看人博弈游戏,勤劳的巫人不负她望的围在篝火边,兴致勃勃的角抵猜枚,载歌载舞。晚会尾声,老者摆摆手示意众人安静,神色如常的说出褒沫要出坑就医的事情。

众人目光汇聚到萧秦二人身上,殷切期望溢于言表。季萧觉得是时候说点儿什么,于是清清嗓子道:“诸位父老敬请安心,亦珩以鱼人名义起誓,定还大家一个生龙活虎的褒沫。”

前去寝室路上,秦五羊终于忍不住疑惑道:“萧萧,我怎么一直没见到安戎?”

季萧装模作样的一拍脑袋:“哎呀,我把他给忘了……“

第五十五章离去

木已成舟,饶是安戎不愿,也不得不接受季萧北去的事实。岑村家中,他珍而重之收拾好行李,又与老父作别,宽慰他道:“少则三月,多则半年,儿定回还。”

安父摆摆手没有说话,眼角中依稀可以看见浑浊的老泪。

安戎默默走出屋子,默默看着牵马而立,朱色茹藘的季萧,他支开褒秦二人,沉吟许久后方才说道:“殿下,我想我不能随你去了。”

季萧点点头:“阿爸年纪大了,你是该留在身边奉养天年。”

安戎苦笑一声:“没我在身旁添乱,殿下应会很开心。”

季萧笑了笑:“比起秦五羊来,你那根本算不得添乱,我又不是傻子,哪能看不出你每次所谓添乱,都是担心于我。”

“我……”

季萧摇了摇头:“知道么伯辰,子欲养而亲不待,真的是种很大的悲痛,我有时恨不得自己当初未去百濮,哪怕因此和父亲一起死了,也比见不得最后一面好受。”

“你可以不走啊!此间足能保你安全。”

“我想去看看母亲。”

安戎闻言,神色黯然道:“我晓得了。”

季萧莞尔一笑,附在他耳边,轻声低语道:“当年你中意的那两名女奴,我已交付阳家,央了好多关系,让阳府君收为义女,如今出落成人,你随时可去迎娶。”

安戎略微尴尬道:“那些少年丑事,你竟然还都记得。”

季萧不以为意道:“少年贪花,狂放不羁本是应该,女婢滕妾,说来也是份所应当,大丈夫处世,不正该快意恩仇,美人环抱么?”

安戎抿抿嘴角:“院中折鸿还请殿下带一只走,若有急难,千山万水,安戎亦不推辞。“

季萧静静看着窗外折鸿,想了想方才说道:“不必了,像我这种贪嘴的人,会忍不住把它吃掉。“

“那也只好祝你一路顺风,那姓秦的阴郁,还请殿下多加提防。“

季萧挥手作别,叮咛珍重。末了学着荆莫雪的腔调道:“他是个好人。”

季萧走了,来时三人,去时三人,一切似乎并无不同,除却安戎换成褒沫。鱼复岑村里,太阳依旧东升,江水依旧东流,世事万物,从不因谁就能改变什么。

季萧走后第二日,安戎坐在门口,手持竹篾跟郭损损学起编筐,听着郭损损近乎神经质般自说自道:“安伯伯昨晚去吾家了,喝了好多老酒,说了好多昏话,什么男儿志在四方,什么男儿当提长剑,什么有仇报仇,有恩报恩……”

安戎毫不容情的打断了他:“损损你别说了,此前吾何尝不这么想,可归家之后,发现爷已经老了。世事无常,万一有个意外,那就是悔之不及。算起来,吾这年纪也该成亲了。明日吾便去墟城,把那两个女奴接来,咱俩一人一个,也算当哥哥的照看于你。”

“咳咳……”郭损损猝不及防,差点儿被口水呛到。开口质辩道,“安锅锅,吾才十五岁!”

“那有什么,十五岁也不小了……”

安戎话音未毕,忽瞥见一行二骑,纵马向岑村赶来,他心下一惊,沉声自语道:“楚奚?”

安戎已很久没见过楚奚了,上次见面还是去年的秂祀,那时他只身前去拜访,楚奚夫妇不轻他年幼,具黍置豚,招待颇丰。

记得当时楚奚妻贤子孝,心地善良的何豆娘长身美貌,衣衫采采,年方五岁的长子楚路活泼开朗,卷卷可爱。

他不在墟城当差,怎么跑来鱼复?

百步须臾,楚奚一众很快进了岑村,他翻身下马,逢人便问。瞥眼看见安戎,于是十分惊奇的说道:“安郎怎会在此?”

安戎急忙起身,含笑执礼。

“楚叔叔,我家在这儿的啊!“

“哦?这么说殿下真在这里?“楚奚试探着问道。

安戎奇道:“楚叔叔怎会知道的?说来不巧,殿下昨日刚走。“

楚奚叹息一声道:“折鸿出濁,流言乱飞,世人都在骂殿下辜负亡父,为贼做怅,又说她与人私奔,一路东来。我心下不安,只好匆匆西行,不料还是迟了一步。安郎,殿下平日对你甚厚,你为何没有追随殿下?”

“家父已老,心下不忍,只得做次翻覆小人。”

“她去哪里了?”

“盈戎。”

楚奚点点头:“从哪条路走的?”

“北越巫溪而去,其他却不知道了。”

楚奚长舒一口气道:“安郎欲尽孝道,某也不便勉强。我路程匆忙,便不下马拜会令尊了,万千珍重,就此别过。”

楚奚言毕,便迫不及待的纵马绝尘而去,徒留安戎在原地唏嘘。大概过了半个时辰,他忽然站起身来,大声叫道:“楚奚图谋不轨!”不待郭损损发问,他便急声对其说道,“损损,麻烦你知会家父一声,就说吾有急事,暂时离家一趟。”

安父此时,正好下地回家,闻言对独子说道:“把损损带上。”

安戎有些担忧说道:“可是此去危险……”

“做人须得言而有信,这就走吧,他爸那里我去说。”安父一边说着,一边放下锄头入屋,好像只要儿子出门买什么东西一样。

回家路上,我的目光被一名男人吸引,他约么两米高,手持一束玫瑰定定站在某栋楼下,想来是在等个女孩,玫瑰捏在他巨大的手里,仿佛一个不伦不类的玩具。

他久等不得,低头发起信息,可能得了什么回复,便一脸悲伤的离开这里,路过垃圾桶时本想将花束丢弃,临了一个咬牙,倒提着走远了。

见人被拒,我的心情不由更好一些,去超市买了两挂面条,哼着小曲儿准备回家。

从超市出来,却又看见那个男人。他不知何时坐在楼前石凳上,玫瑰放在腿上,低声下气的打着电话。

“杜轻,什么叫没感觉了啊,你要对我有什么不满意的我可以改啊。我是真的真的很爱你,都这么多年了,难道你还不知道吗?什么叫性格不和啊,我不是什么都让着你吗?工作丢了我也不想啊,我又竞争不过人家胸大腿长功夫好。我现在是没钱,可不代表以后也没有啊,房子我们可以先按揭。”

听到这里,我心中不由微怅,原来杜轻是有男朋友的,虽然可能已经是前男友。

这时男人不知听到了什么,声音忽然高亢起来,他提高几个音调说道:“你说什么,你跟人约会去了?你怎么能这样!我……我……”

他的声音重新低了下去,可怜兮兮道:“求求你了杜轻,你回来好不好?我真的不能没有你。”

这个唯唯诺诺,一脸哀求的男人让我想起了曾经的自己。

真是可笑,原来杜轻今日见我,纯粹因为被磨的不耐烦出去躲清静的。

我站在男人身后,听着他低声下气说完,垂头丧气的挂断,然后搭讪道:“兄弟,我手机没电了,能借你手机用下吗?”

男人看了我一眼:“哦,喏……”

我很容易的找到杜轻的号码,拨通后,开门见山说道:“杜小姐,我想以后不会发故事给你了。那不过是我发神经编的,都是假的。”

杜轻在电话那头莫名其妙:“是你?你怎么在用计都的手机。”

我试着面带微笑:“因为他就在我身边啊,拉我当垫背的杜轻小姐。”

“杜轻”两个字眼顿时刺激到计都,他霍然起身,劈手夺过电话,一脸凶恶的看着我说:“你在给谁打电话!”

我被吓了一跳,强行敛住心神:“你认识杜轻,我也认识杜轻,怎么,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计都紧紧抱着手机,高大的个子,满是紧张不安表情。

我自嘲一笑,摆摆手转身离开,口中自言自语道:“爱情什么的,真费劲。“

计都无暇管我,重新抱起手机,继续他的软言柔语。

我不再理他,径直回到租赁的屋子,无力的躺在床上,身体为之一空,仿佛失却所有力气。

对杜轻的好感刚刚升起就已泯灭,一如对自己病症刚刚深信马上动摇。

计都,这个可怕的男人不是我病中梦里幻想出来的吗?为何切切实实的出现在面前?

看来那真的不是一个梦,而是真真实实发生过的事情。如果真的这样,那秦五羊季萧他们,会不会也一个个在我身边跳将出来?

不不,这计都,定不是梦里的计都。

梦里的计都姿容盖世,砥砺锋芒,风华绝代,天下无双,怎会是个营营草草,卑躬事人的小男人呢。

躺在床上的我,忽的想起一句话来:

英雄落魄,美人迟暮。

如果真是这样,那季萧又会变成怎样的女子,刷着微博朋友圈,逛着淘宝美食节,或者干脆变成一个绿茶婊呢?

梦境开始与现实重叠,让我分不清什么是现实,什么是幻想。

第五十六章阴魂不散

当季萧从乱山找到出路时,已在戎山西麓乱撞十几日了。杖折蓑败,屦破剑寒,劳劳征尘,遍染仆仆衣裳。脸面颜色如霜,带着深深倦怠愁容。

云色阴瞑,山水之间雾气缭绕。轻寒漠漠,又开始敲落冰冷秋雨。

无常秋雨,此月已是第三次了。两侧崖峰耸峙,险峻荒凉,阴郁郁的仿佛噬人猛兽。一枕江流北去,浊浪翻涌,萧瑟瑟如同怨妇呜咽。季萧心中烦躁,终于忍不住抱怨道:“三日一阴,五日一雨,这是什么鬼天气!”

“我们过巫溪十八日,阴三雨五晴者十,算来是五日一阴,三日一雨才对。”秦五羊跟在后面,延续着他一贯的死心眼。

季萧懒得理会,秦五羊背上的褒沫却很新奇,她撑着雨伞,盈盈说道:“你竟数的这么清楚。这是哪里呀,云气迷蒙,山水清秀,真是好看的景致。”

秦五羊随口答道:“巫咸境,堵河畔,具体哪里就不知道了,荒凉破落,百里不见一人的。”

“巫咸?好奇怪的名字,和我们巫人有一字相同呢!”

秦五羊微敛双目:“萧萧定然知道。”

季萧耸耸肩:“巫咸,古之卜筮,祝延福疾,知人生死,论断如神。疏封登葆山,因之立国,境内有巫咸、巫即、巫盼、巫彭、巫姑、巫真、巫礼、巫抵、巫谢、巫罗十所。地瘠人稀,困顿生计,后为蜀国所灭。”

褒沫连连点点,却是一副似懂非懂模样。

季萧笑了笑不复再提,回头看了二人一眼道:“先找地方躲雨吧。秦五羊你还背的动不?“

“还行,前面的路你认得么。”

“不认得,可既已寻到堵河,只须顺流而下即可。“

“你当年出盈戎,走的是哪条路?“

“自京畿取道,经应城,鄀邑,沔城,一路顺风顺水南下。”

秦五羊干笑两声道:“原来你也去过应城,为何不走防渚,却绕了个远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