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尼斯城城主的女儿不再只是深居闺阁宗教信徒。
于是,尼斯城最高法院的院长之女,成为了“琥珀”。
曾经那位在尼斯城叱咤风云的商业新星玛格丽特消失了,变成了一位让人摸不清行踪的玛格丽特。
不夜馆就此诞生。
许多客人或者不是客人的外人都慢慢明白她们究竟在做什么,大家心照不宣的选择了沉默。
那些曾经在尼斯城中流离失所的女人、遭到穆尼茨政权伤害的家庭、饱受各种歧视与不公对待的人们,有了一条出路,虽然不是最好的,但却是可以让她们生活下去的地方,许多的女人靠着不夜馆的靠山和不夜馆的工作,得以照顾自己的家人与家庭。
为了让不夜馆延续下去,玛格丽特一步步尝试能做到什么事,和应该做到什么事,最终使得不夜馆在尼斯的军、政、商界都有了自己的朋友,甚至有了自己的家人。
当一切都渐渐趋于稳定后,索菲便提出希望出门到处走走,虽然她明白她们做的事情真正帮助了弱者,但是她还是需要一种精神上的安宁。
玛格丽特、琥珀和索菲分别时都无比眷恋彼此,相互叮嘱、相互嘱托,依依不舍。
带着悲伤与对于未来的美好期望,还有对于真理的渴望,索菲上路了。
没人能想到,她这一走就是二十年。
这是一位宗教信徒的道路,她二十年来足迹遍布海牙地区各个土地、城市。
然后她又去了帝国、翡翠国、撒尔摩汗国、拉文联邦等。
她一路上见证了许许多多。
人间的世事、人心的烦扰、人生的难料,喜怒哀乐、悲欢离合、酸甜苦辣、是非曲直等等太多的感情慢慢进入这个曾经不闻世间烟火的女士的头脑之中。
索菲被这个世界的壮阔与浩瀚感动得热泪盈眶,她曾经那种宗教的感情再也不是空洞的教义或者信条,血肉丰满的纷繁人世让她对于宗教中告诉她的各种道德观、价值观、人生观都有了深刻的认识。
于是当她听说玛格丽特现在正在为不夜馆找各种老师时,她便回来了,她成为了宗教老师,也是孩子们的人生老师。
她不想迫使孩子们信教,她只想用丰厚的人生世事和纷繁复杂的人心过往,来告诉孩子们世间的种种真相与道理,至于孩子们决定要怎么做,或者决定要不要信教,则只是他们自己的事,自己只会成为他们的指路人,而不是成为他们人生的决定人。
这一年中,索菲的授课让孩子们记忆深刻。
她教授的不是数学那种抽象的知识,也不是文学、语文、历史这种要死记硬背的知识。
她仅仅是在讲故事,将她二十年来云游各方的所见所闻分享给孩子们,那些故事有悲伤的、有快乐的、有美好的、也有阴暗的。
有波澜壮阔的民族斗争史,也有气势恢宏的人类战争史,有伟大的英雄、有纯洁的圣徒、有高尚的贤者、有为他人牺牲自我的伟人。
也有一些故事是微弱的反抗,没有前者那么耀眼的光芒,却也如同那些伟大的人和事一样,是一根只要夜幕降临,就一定会绽放光明的烛火。最后哪怕燃尽了自己也驱散不了几分黑暗,但是在它的光芒彻底熄灭前,哪怕是世间最深邃的黑暗,也永远不能遮掩得住那一根小小的蜡烛施所放出的小小的光明。
还有一些故事则更加复杂。
明明曾经要立志斩除恶龙,拯救世界的勇者,在成功斩除恶龙后,却成为了新的恶魔化身,为世界或某个地区带来无穷的灾难。
但同时,也有曾经自私自利,只想中饱私囊、不在乎他人死活的坏蛋,最后被那埋藏于他内心深处的良善所拯救,成为了救世主。
还有一些故事则更显奇妙。
一位身份卑劣至极的乞丐,最后也可以成为皇帝。
一位生来就注定加冕为皇的帝王,最后却被自己的人民送上了断头台。
一群在历史的洪流中只能苦苦挣扎的人们,最后却成为了那昔日那不可一世的强权的送葬者。
一群在过往的痛苦中相互依偎、慰藉的可怜人,最后却成为了可怕的恶魔,将他们曾经最不想承受的痛苦施与了无辜者们。
一位饱受磨难的生命,本可以选择脱离人世,离开这场悲惨的生命,获得解脱,但她选择了战斗到底。
一个生来高尚的灵魂,本可以选择拯救人世的各种痛苦,减少无数悲哀的事情发生,但他却选择了视若无睹。
人间是多么的纷繁复杂、又是多么的玄妙难料。
索菲上课时,是孩子们最听话的时候,甚至是孩子们最主动选择来听课的时候。
虽然玛格丽特时不时也为他们组织看看表演、戏剧、魔术等等。但是孩子们都能感觉出索菲说出的那些种种真实故事是多么震撼人心,是多么的引人联想,又是多么的让人想要知道每个故事中各个人的结局。
有的老师也来听过索菲讲故事,他们对于索菲讲故事时使用的各种技巧都表示赞不绝口,以为这是这种技巧和对故事的巧妙描述让孩子们可以这么整齐的来听课,还表现的如此听话、乖巧。
但实际上之所以索菲老师在孩子们那里如此受欢迎,并非只是讲故事的技巧这种原因。
更多的原因是这些故事的真实性和故事其中的人物们的血肉是那么的丰满。
而要做到真实性很简单,只需要如实奉述就好了。真正难得是如何描述那些人物的当时所思所想,所感所悟。
当我们只是后人来描述前人时,如果我们采取的方法是先假设出了某种抽象的东西一定可以影响人们的行为,由此来推论出他们当时的所思所想、所感所悟的话,那么就其实很难得出真实结果。
因为一个人在某一个时刻的一切心理状态都是复杂的,且基于这个人过往前身的,所以如果我们真的要真实的描述前人的心理状态,那么就必须要了解这个人一生的故事,而每个不同时间段因为其不同的过往经历,所以完全可能是不同的心理状态,由此我们又要思考究竟一个人在6岁前是怎样的,10岁前又是怎样的,成年后又是怎样的,中年、晚年、暮年等等是怎样的,每一个不同的时间的都应该分开来判断来看待,由此才能得出某个人在某个时刻是个怎样的人,思考着怎样的事这一结论。
但是要这么做的话就很难了,因为这意味着我们必须要完全的了解一个人从出生到死去的所有经历、感受、外界教导或者外界影响等等。
这样的工作是人难以做到的,索菲也同样并不能做到,索菲做到的是尽可能了解了那些故事中的人们的过往和过去,以及当时在那个情景下,他们究竟做了什么。
这让索菲相较于大多数完全不了解或者只是一知半解的人而言,要好上太多,她可以以尽可能真实的描述来诉说当时的某个人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这样,就做到了其他老师认为的“讲故事的技巧”,至于在为看来,这实际上应该叫做,将当年那些人的血肉更加饱满的展现在了孩子们的面前。
不论是前人们好的一方面,还是坏的一方面,索菲仅仅只是尽可能如实表述了出来,就已经做到了“故事中的人物血肉丰满”了。
伊布和格温德琳也成了索菲课程的常客。
她们也深深的陶醉在这种故事分享的课程之中。
为那些悲惨的命运落泪,为那些美好的结局而欢欣鼓舞,为那些难定好坏的结果而陷入深深的沉思。
她们现在常常在听完一整天索菲的故事后,就要私下讨论好多天,说着那些故事和里面的人物究竟是怎样一回事,应该如何评判、如何看待、又如何收获每个故事的意义。
索菲每次只是告诉孩子们各种故事,从不给孩子们任何定义,也不对任何人定性,她希望孩子们能做出自己的判断,虽然一开始孩子们接触面还太小,尤其孩子们的生活几乎完全限制在了不夜馆内,各种人间世事所知甚浅。
但是随着慢慢的越来越多的故事分享给孩子们后,孩子们也会思考的越来越多,而思考就会让人懂得越来越多,最后人就会拥有一种被称作“智慧”的东西,那是基于知识却高于知识的宝贵人生财富,并且永远属于孩子们自己。
这将会给孩子们信心。尤其是不夜馆中有着各种悲惨命运的孩子们,许多的孩子们虽然不懂,不会表达出这么一种深深影响着他们内心的感受——他们的命运至今为止都在被外界左右,可能是穆尼茨政权,可能是自己的家庭,可能是过去的老师、师傅、雇主们,他们从未拥有过属于自己生命、自己的人生。
而索菲的工作让孩子们渐渐有了思考、智慧,让他们有了各自不同的价值观、人生观、生命观等,这种东西和一切物质的东西都不一样,物质的世界中,家庭、财富、生命、尊严、食物、衣服等等都可以被夺去,但是索菲让孩子们拥有的这些东西是夺不走的,是消不灭的,它们只有可能发生变化,但它们将永远作为孩子们心理的财富、灵魂的药剂与每个孩子深深的绑定在一起,没有人可以夺走这些东西。
对于这些生活在苦难中的孩子们,这就是最大的宝藏,这就是让他们重拾现在和未来生活信心的宝贵救世良药。
这也是玛格丽特自为孩子们寻找各种老师以来真正想要的东西。
玛格丽特也为索菲这二十年来的所见所闻所深深折服,她非常的庆幸她能回来,能成为孩子们心灵的导师,为孩子们开创一条未来的道路。
那不是一条注定通往何处的道路,那是一条让孩子们体验人间一切后,自己思考出要走何种道路的道路。
那是真的将孩子们看作是人,且值得尊重的伟大的人文主义和博爱主义。
……
但有的人并不这么想。
有的人坚信,不能正确的指导与引导孩子成为自己想要的人,就是一种失败,怎样的失败呢?那是一种可能会导致自己或自己所处群体的未来权益受害的失败。
伯纳德·达博,这位尼斯城的督察局局长,穆尼茨的贵族使用种种手段,三年的时间中成功渗透进了尼斯城的各行各业。
此时他坐在自己的宅邸中,看着面前堆积如山的各种文件、报告、截取的书件、各个线人的情报、各个督察队员一点点收集起来的各种信息。
一切在他面前终于不再是模糊不清,让他感到古怪的了,一切已经有条有理的出现在了他的面前,逻辑已经自洽,各种事情终于有了一个合理的解释。
尼斯城,这座城市不是官员们不作为,也不是官员们在担心自己以权谋私会被他查出来,所以才遮遮掩掩各种事情。
尼斯城,这座城市,全城都是叛徒。
整个尼斯城的高层穆尼茨贵族全部是同情派,整个尼斯城的基层干事员都在为“不受欢迎”的人群提供帮助,整个尼斯城就是一个反穆尼茨政权的老巢,哪怕这些人中许多明明自己就是穆尼茨政权的既得利益者,但是他们却同情那些不能也不该同情的人。
于是,在即将跨入新年的雪夜中。
伯纳德带上自己的儿子路德,还有少数随从趁着夜色离去,他们去往的方向是穆尼茨首都奥斯兰。
侯爵要将一切都报告给穆尼茨大公,尼斯城的命运将由穆尼茨人决定。
这是帝历1073年年底发生的事,索菲来到不夜馆为孩子们上了一年的课,伯纳德终于找到了他想要的真相。
这是距离三个月后,1074年海牙革命发生时。
孩子们见到的最后一次盛夏。
这场盛夏由一位博学、博爱的女士带来。
让一百朵鲜花真正绽放在一座娼馆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