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没有过去多久，武楝就回来了，身边跟着一辆独轮车，两个钱铺的伙计推着六十贯钱，武楝甩手跟随。

当下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就在巡铺屋里写办了文书。官人回去交差，武楝领了两个孩儿走路，留下一堆目瞪口呆的看客，只是不知道这件小小的新闻会不会登上明天早上的小报。

两个孩子穿的都是成人的大衣服，破烂肮脏不说，拉拉扯扯的根本就走不动步。武楝俯下身一手抱起一个，跨开大步在人群中穿行，转转绕绕的，来到一处空阔的河边空地上放下：“你们可以自己走了。”开始仔细打量两个孩子，这在他原本只是本能习惯，他毕竟干过群头。

他这句话说得实在过于含糊，再加上口音和跨越了一千多年的语言差异，两个孩子显然没能听懂。

女孩儿年小，却更机灵懂事些，自己先扑倒在地，又拉着男孩也扑倒，边磕头边喊“爹”。

奴仆称呼主人为爹，是当时的习俗。潘金莲嫁给西门庆后，并不是什么正头娘子，只是排位第五的小妾，丫头春梅都得称潘氏叫娘。

“为什么要这么叫？”这又是一句不清不楚的话。男孩的左手虎口上刺了一个奴，女孩右手的虎口处刺了一个婢，手小字大很是醒目，显然是官府刺字匠的粗糙手笔。

女孩说道；“大人教的。大人说，我们以后都是奴婢贱人。卖到人家里，任人家打，任人家骂。就得听话嘴甜，才能少挨打，少挨骂，才能吃饱饭。要不然，让人打死了也是白死。”说完又嗑头。

他们的父母显然已经被杀，所谓的大人，也就是这些天遇上的官奴婢吧。

武楝摇头摆手：“我家跟别人家不一样，不要这样叫。你们就当我是你父母的兄弟，叫叔叔也行，叫舅舅也行。一时改不过来就以后再改，但不许再喊那个字。”

经过一家包子铺，买了几个大鲜肉包子，用荷叶包了，分给两个孩子一人一个：“吃，大口吃，吃完了这里还有。”武楝自己也拿了一个吃咬。“那边有个茶铺子，过去坐着喝茶。”

过去坐下后，这茶他却喝不下去了。正在叫茶，没想到一回头，他看到了两个人，那两个定陶城里厮会过的仙姑。

两人没穿道装，只是寻常装束，多了几分烟火气，也不再那么端着。松风先开了口：“军爷，你到底是姓王呢，还是姓武？你是东京人呢，还是东平人？”

武楝微笑；“两位这话是从何说起？小人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东平府的武楝武三郎是也，人称一匹狼。”两女既能如此问，想必已经查看过他在定陶住店时登记的真名实姓，再抵赖已经无益，那就不如直认。“至于东京王庆，那是在下的一个好友，两位也认识他么？”

鹤风道：“你在定陶城做下的事，你全都不记得了么？”这里还有两个小孩子在场，终究不好意思说你为什么要藏起我们的裤腰带，实在是太下流了。不过通过神情和语气，这意思还是传达到了。

武楝唱喏：“那日定陶城中，多谢二位成全，小人无时或忘。”

松风道：“你好大的手笔呀，一出手就是六十贯钱。你只顾花钱，就没有看到我们么？”

武楝一脸都是自责：“小人乡下土包子进城，眼睛本来就不够使用，二位鹤立鸡群还是没能看到，已经跟瞎子差不多少了。”

松风不经意间飞了个眼风：“我们住在哪里你不必知道，你住在哪里我们想要知道就能知道。这世上也不只有你一个人百伶百俐，别人全都是傻子。”

“那是那是。”武楝连连点头：“这包子美得紧，两位要不要尝一个？”

松风摇头：“我们还有事情要做，不能跟你多说。”说着转身迈步。武楝追上去，手背轻轻地、确凿地碰了碰松风的臀部，松风的那个部位也确定无疑地给了回应。“二位刚才也见到了，我今天花了不少钱，二位见了皇帝要是能讨下来赏钱，不知能不能借点给在下使使？”

松风再也忍耐不住，死死盯着他看，眼神分明在说：你实在是太无耻了，不过我很喜欢。

回到茶铺，两个孩子已经吃完了各自的一个包子，喝干了各自碗里的茶，活泛了不少。“先不吃了，洗澡去，你们这个样子太难看了。”路过旧衣铺，给一人买了两身合身的旧衣，从鞋袜到头绳头巾一应俱全。来到澡堂门前时，武楝却犯了难为。这个男孩孟费自己可以带进去洗，这个女孩孟弗却怎么办？就是走遍整个东京城，也没有一家两家接待女客的浴堂，再说她还这么小，不可能一个人进去洗。

好在身上有钱，跟浴堂老板商量了半天，又给足了赏钱，老板才答应让自己的老婆出手，用水盆另接了热水，带着孟弗去自己的房间清洗。这个晚秋天气，还不算太冷可以将就将就。

从来就没有白花出去的钱，进门时还是两个破烂小丐，出门来已经成了干净齐整的孩童。武楝哈哈大笑，把两包破衣服朝街边随手一扔：“只要你们自己不说，谁还能知道你们都是谁？”

女孩看了看自己的右手，由于清洗干净了，虎口处那个婢字反而更清晰了。

武楝打包票；“不用怕，他们能刻上去，我就法子能给去掉。这两个字算不得什么。”

女孩看了看武楝左手虎口上的东平两个字，显然不太相信他的话：要是能去掉，你自己手上的为什么没有先去掉？

“我手上的字不是不能去掉，而是现下还不能去掉。这么说吧，技术上没有什么难度，是不难的，可是我眼下还是乡兵的都头，身份上不允许去掉。你们也不用瞧不起乡兵，我这个乡兵可是精锐乡兵，是比照禁军发军饷赏钱的。看来你们还是不信，我这就叫你们相信。”

领着他们来到一家刺青门店，让店主看了两个孩子的手，问：“把这两个字去掉，要用多少银钱？”

店住吓了一跳，连连摇头，表示自己只管刺青，却不会去除刺青。一边支支吾吾：“客人你也知道。。。。”言语之间似乎透露出强烈的怀疑。要是放在群演世界，估计早已拿出手机编辑短信报警了。

直到武楝拿出官府开具的文书，店主才换了脸孔，开始谈生意。说去除刺青也不是不能够，但想要一点痕迹都不留，那是绝无可能。谁要是能有那等本领，还会在东京城开一个小店铺吗？现在天底下想要要袪除官府刺青的人多到数不过来，想不发财都难啊。他倒是知道一点法门，不过很是旷日持久，要费去近一个月的慢工夫，还不能保证效果，并且肯定还会留有痕迹。

“这两个字实在是别扭，能不能将错就错地，改刺成别样的图画？比如花鸟走兽什么的，只要看不出字的模样来就行。”武楝说完，自觉自己这个想法很是高明。

“客人，你能想到的法子，别人也早都想到了。就算改刺成了别的图画，落在行家眼里，人家也是一看就能明白是怎么一回事。”这个店家倒也老实，遇着了生意不痛痛快快地下手去做，还要解说推脱。

这话倒也不假。若干年后的若干年后，辽国、金国、西夏国、北宋南宋全都灭亡了，蒙古人做了主人，他们也知道凡是手上刺了字的汉儿原先都是军兵，要强拉了去当兵的。

武楝摇头：“不打紧，你只要能改作成别样的图画就成。行家能认出来那是他的事，他认出来了我就是不认，他又能奈我何？”

店家先是在纸上分写许多个奴婢字样，再用笔去添写改画。看他的手法熟练程度，显然此前已有过多次的此类作业，武楝他们并不是他们的第一批客人。

画了十多个图案拿给武楝挑选，武楝摆手：“那是他们自己的手，让他们自己挑。”

奴字字形单調不太好操作，婢字要好改动些。男孩孟费挑了一个两只鹰当面互相撕斗的图画，女孩孟弗挑了张猛虎前身腾起的图案，拿过来让武楝看，武楝看了自然说好。对店家说：“你们得用最好的针工来刺，不能让生手去刺，更不能让学徒来刺。这可是活人的手，不是在纸上随便乱写乱画。”这两个字字形怪异，实在难于改换成花花朵朵的，店家也是费尽了心思。

店家不敢违拗，亲自动手下针。尽管如此，两个孩子还是疼得眼泪哗哗直流，刚刚喝下去的茶水估计也都流干了。

忙活了半日方才完工。店家很是满意自己的作品，吹嘘说等过几天消了肿，必定会很精彩美观，武楝这钱花的肯定不冤枉。

眼下黑楼必定已经开始做生意了，可总归不能带着两个孩子去黑楼找张温奴聊闲天。武楝只得带着两个孩子回客店，让客店主人在房间里新添一张小床给孟弗睡，孟费就只能跟自己挤一个床了。

虽说天色还不算太晚，可两个孩子新换了地方，实在不好就此撒手放他们两个独自在客店里，今天算是交待了。

叫了晚饭来，坐在一个桌子上吃了。武楝千方百计引他们开口说话，却几乎没有什么效果。说得多了，他们就会索性连饭都不吃了，拿着筷子，瞪着眼睛看着武楝，象是吓着了。

晚饭过后点上灯烛，武楝拿出纸笔，问他们识不识字。

识字，但识的不多。你们这个年纪，不用问也识得不多。

“你们现在年纪小，也不能做什么活，那就得跟着我学习识字、认字、写字。学得好我会有奖赏，学的不好我会有处罚，比如不给饭吃，我不是开玩笑的。”

“我们先来学习太阳系，太阳、地球，月球。。。。”边说边写。没想到出师不利，刚写了太阳两个字孟弗就说话了：“这，这，舅舅，太阳的阳字不是这样写的。”

“噢，你说的那种写法我也会。”武楝用了极大的气力，用毛笔写了一个繁体的“陽”字，用笔管指着大骂：“你们看这个陽字有多麻烦，笨得跟猪一样。写起来又费墨又费纸，还费手脚，你看把我给累的。我刚才写的那个有多清爽多好看，省事省墨省手，读起来还省眼睛。这不是很明白的么？”

“字只是一个符号。哪怕在纸上画个圈，说它是太阳它就是太阳，当然了，也不能这么太随意。不管什么事情，能用简单的方法去做就不要用复杂的麻烦的方法。我这个阳字就是简单的方法，也就是好的方法。你们要是不习慣，可以两种法子都学，那种复杂的字，你们只要会认就行了，不要学怎么写，只写简单的。”

“太阳是个大大的能着火的球，大地也是个球，它不是平的，是个圆球，月亮也是球，所以叫月球。月球跟地球一样，那上面也有土地，只不过上面没有人，也没有什么神仙。”武楝这倒也不是故意使坏，故意要为难孩子，他是想给两个孩子一个小小的震撼，让他们能够迅速脱离最近的不幸经历，进入一种新的生活。在他的记忆里，当年刚接触到这些东西的时候，也并没有多么的排斥，大人老师这样讲，自己也就相信了。

“听不懂的可以问啊，千万不要不懂装懂。”

“爹跟娘可不是这样说的。”孟费说道。

“你爹你娘都是怎么说的？”

这次却是孟弗答话：“爹跟娘说，天上有神仙，叫做弥勒佛祖，弥勒佛祖会降生，普度众生。”也不知道这丫头究竟知道多少，能不能真正明白，至少这几句话还说得不算太错。

武楝就觉得自己的头脑中嗡的一声大响，自己差一点就要晕过去。核爆后的白光里出现几个黑体字-----白莲、白莲宗、白莲社，最后理所当然地是白莲教三个字。

那个信息系统已经进化到了更高的层次，只要武楝的大脑中接收到新的信息，系统就会自动给他补足理解所需的必要信息。当然了，是在一定的限度内，毕竟系统也不是全知全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