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认定了方向,再远的路,再渺茫的目的地也会有到达的那一天,哪怕是南辕北辙,绕地球转上一个大圈。
相比之下,去东京也只不过是到邻村去串个远门而已。在路上过了中秋节,一个细雨绵绵的秋日午后,武楝来到了汴梁城的新宋门外。
面对高大威武的城门楼子(按照群演世界的标准来看,这个城门楼子也就是公共厕所的水平),武楝忽然想明白了一件事。
出门的时候,东平府府衙的当值押司曾经给自己办了两套出行文书,怎么说的来着?这两份文书都头要分开收好,如若遗失了一份,损坏了一份,还有一份可用,也不至于在路上为难。
可是,为什么会有一份是空白的呢?
再想到在定陶城的那场遭遇为难,武楝豁然开朗:在定陶住店时,如果自己填的是假身份,比如东平府的张三李四,还会忌惮那两名女道士么?说不定早已痛下杀手,取了两人的性命。
原来那份空白文书不单只是为了备用,还能有别的用途。
可怜武楝两世为人,在两个世界全都是标准的底层草根,根本就没有体味过特权带来的方便和快感,从东平府出发时才算是初尝个中滋味,一时还很难反应过来。毕竟人家押司不能跟他明说,都头,这份空白的文书你拿回去之后,想怎样填写就怎写填写,全凭你高兴。
武楝向一家铺子讨了笔墨,避开人的眼目,在那套空白文书上填了假名假姓。用假文书在城门外投了客店,安顿交待好骡子,出门来随意闲逛。
汴梁城周围“四十余里”,宋里比较小,折算起来也就二十公里刚刚出点头,所以京城的规模远不及群演时代的大多数县城。外城南北略长,东西略短,从新宋门外进城,沿东大街直插城里的核心地带州桥,也不会超过五华里,从州桥往北再去赵佶皇帝的卧室,估计也不过两三华里。这一点点路,可以说抬腿就到,很是方便。也难怪这个皇帝在宫里呆不住,时常要青衣小帽的跑出来浪。
看过清明上河图的人都知道,城门外的市面街道,行人车马船舶,比起城门里头还要热闹可爱些。城门外奔放自然,城门里头压抑荒凉。
毕竟作为大活人,谁想一举一动都让人管制着呢?住在城里头,总是让人觉得是笼子里的鸟,扑腾不了多远。如果不是官府里的人,为什么要去受这份拘管呢,住在城外不更好些么?
不是只有平头百姓这样想,就算是高官巨室,也都各凭权势,在城外占据场地,开设各种生意商号牙房堆栈,交给亲近的家人打理。不单京城如此,府城县城莫不如此,施恩那个快活林娱乐中心,只是其中一个小小的活例罢了。
清明上河图里头的那个孙羊正店,气派算是阔大。观画者常常流连于表面,很少有人会去探询想象这个酒楼是谁家的资本?在酒类专卖的水宋世界,得是什么样的大佬才能在这个超级风水宝地开设这样的买卖?许可证都是怎么办下来的?
谁的资本,哪里来的资本,怎样弄来的执照,赚了钱利润如何分配,这才是一个社会运行的规则要素。至于店里用的是什么酒器,小二哥一手能端几个盘子,全都是末节。
武楝先去估衣行买了一身六七成新的旧衣,还在铺子里当场就换上了,登时就成了一名长途贩运的小商人。身上的军衣行路时或许还算方便,出入京城的勾栏就有点不妥了。在水宋世界,各行各业全都有自己的专用服饰,在标准化方面绝对领先全球。
城门外路南地段,便是赵宋皇家的宜春苑,细雨秋霖之下,烟雨中掩映着楼台花木。实在没人能够相信,短短十余年后金军就会兵临城下,名木异卉全都会化作金人的柴火与马料。
城门外头,三五名孩童挎着布袋出卖京城地图、邸报和各类小报。武楝用十文钱买了几份,坐到路边茶馆的席棚下翻看。
邸报都是官样文章:皇帝发了什么上谕,写了什么新诗;枢密领军打了胜仗,太师理财又出了新政;某某某新升了什么官,某某又被降了职;朝廷经过认真调查,初步认定有六千卷佛经中含有诋毁儒、道的不良内容,已经开始清理整顿,其中有九种含毒量尤其巨大,已经没有整理的价值,必须予以销毁,天下各级大小官员知悉后,必须立即全力侦办。。。。。六千卷佛经,这数字听起来就让人头大。
小报就生动许多,照抄邸报的同时,还会额外登载一些八卦,比如某地出了什么奇案,最近流行何种新鲜服色,某富家新买了名马等等。风格是法制报、时尚报、文摘报的综合,是个四不象。
碍于时代的局限,想要从这些读物中获取真正的智力刺激思想碰撞纯粹是痴心妄想,武楝也只是看个新鲜,满足一下好奇而已。
武楝出门时带有一份京城的地图,但地图这个东西,多一份就有多一份的好处,也就喝着茶对比翻看。
正看着入神,忽觉身下的长凳上传来一阵微微的颤动,对,不是碰撞,只是颤动。
扭头去看时,就见那个装军服的包裹已经掉到了地上,一个中年人正从地上爬起来,包裹正落在这人左脚的脚背上。
碰瓷?讹人?或者只是走路不小心?武楝正在猜想,中年人站起身来,提起右手对着自己的脸就打,一连打了好几巴掌,几下清脆的耳光打过之后,这人苍白的面皮上登时留下了几道指印。
这就有点太过份了。
既然如此的做作,让武楝当即断定,这是遇到了贼了。
这个老贼必定是看上了自己的衣包,想要“抄”起来走路。但本领不够好,也许包裹分量尺寸太大,超过了这贼的把控能力,他在操作的时候步法身法失误,手上没能用上力,部位没有找准,因此没能得手,只是把包裹带到了地上。
乍看上去这只是走路不小心,碰到了别人的包裹,顶多也只是道个歉而已。但他毕竟贼人胆虚,就使出了贼门的慣用手段,不道歉,不解释,只是猛打自己的耳光。
作为包裹的主人,见对方如此的自责,只要还能讲点情理,就不会再往下追究,这事也就算是过去了。各行各业都要拜师,学的不光是本领能耐,还有各种行走江湖的套路,这就是小偷界的一个套路。
这一招对初入社会的年轻人尤其有效,但今天他失算了,武楝可不是正常人。见老贼转身要走,武楝说话了:“别忙走。”老贼听了这三个字,身子微微晃了一下才重新站定,再慢慢转过身来,瞪着一双无辜的浑浊双眼,看着武楝,还是不说话。
“我得看看包裹,里头要是没有少什么东西,没有摔坏什么东西,没有多出来什么东西,那就没事。”
这话说得着实怪异,老贼开始不淡定了,难不成这是遇上同行了?
武楝打开包裹,露出那套军服来,伸手在里面摸了两下便又包好,说道:“不对,我这包里装有一把短刀,有这么长,怎地不见了?”
到了这个地步,老儿反倒不怕了,说道:“不见了东西你就去找。左右我也不过是碰到了你的衣包,没有做下什么大罪,就算去了官府,也没有什么好怕的。”说着转身就走。
武楝冷笑一声,提起包裹就跟了上去。老儿慢走他就慢跟,快走就快跟,总之是不离不弃。
沿着城墙向北走了也有三里多地,老儿不得不停下来,站在路边喘息,体力明显是跟不上了。
连绵细雨中,两人都没有雨具,也是够拼的。
打又打不过,走又走不脱,老儿很是绝望:“你想要怎样?”
“刚才你想偷我的包裹,只是没能得手。”
老儿没有反驳,也算是默认了。
“你自己再说一遍,说你是贼,刚才你是在偷我的包裹。”
“我是贼,我刚才是想偷你的包裹。我是贼,刚才我是想偷你的包裹。”老贼很是识时务,说得很溜。
“带我去你家认认门。”老贼衣服虽旧却很还算整洁,外表看上去象是个过日子的正常人,肯定有家有业。
这就有点太过份了,老贼还从未遇到过这样难缠的对手。
“我会一直跟着你,直到你带我去你家。要么你就跳到这护城河里淹死,这事就算是完了。”
“你放心,你只要不弄鬼,不使坏,到了你家我会给你留面子。我是外地人,到京城办事,手里要有人使唤。你要是还能有点用处,每跟我一天,我给你一百个铜钱,还包你吃喝。”
老儿见还有出路,如同溺水的人抓住了救命稻草:“你说的都是真的?”
“真的还是假的,你不试试怎么知道?早一点走就能早一点到你家,也可少淋一点雨。雨淋多了难免就要生病,还要花钱治病。”
“好好好。”老贼连连应好,斜行着在前头领路,一边搭讪:“军爷你这是改扮了的,不知小老儿该如何称呼为好?小老儿姓时,名叫时宽。”
“我姓武,你就叫我武三郎,我称你时老或是老时,这样才象个样子,不致于惹人耻笑或是留意。就说我是京东路来的商客,与你在茶铺喝茶时结识,这就够了。别人也未必就会追根问底,真要问时,你随口回他们也就是了。”
就这样沿着城墙一直向北,经过新曹门,一直往东去北水门,时老贼陪笑道:“还有不多远,这就快要到了。到家时,军爷千万给我留点脸面。”
武楝道:“脸面是你自己挣的,不是别人给的。还是那句话,你只要老实尽力办事,我自然会给你脸面,你要是丢了脸,也就没有了用处,于我也是有损的。”又皱眉:“你住得这样偏远,京城里头的事情应该不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