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伤心啊。简直伤心死了。我的日子可真难过。苦啊。苦。”说到这儿，我忍不住咯咯咯笑出声来，笑够了又说：“苦啊。苦。想那风华绝代的源氏公子，真真的天之骄子，动不动就哭哭啼啼地哀叹人生真苦啊命运好残酷啊活着了无生趣，好几次把脸都哭肿了。你说是不是好笑？”

他面带疑惑，“哪儿跟哪儿呀？你在说什么？什么袁公子？天之骄子？袁世凯的儿子？”

我忍不住又笑起来，夸张地摇头叹气：“真是对牛弹琴。跟你这个文盲实在没有共同语言。”

他不屑，“又是小说？都是胡编乱造的，也能拿来说事？”

“土不土啊你，不对，应该说，蠢不蠢啊？真是愚昧无知。人家那是历史文物，日本的国宝。”

“你刚说不让我用蠢这个词，怎么自己也用上了？还说我愚昧无知。这些词哪个不是贬义？看看我就一点不生气。”

“好吧，是我不对，以后我多注意。”

“你说日本……源氏公子……《源氏物语》？”

我很是惊讶，“这你都知道？”

“怎么样？我厉害吧。”他满脸得意。

“你读过？”

“当然没有。你读过？”

“嗯，正在读，还有几章就快读完了。一千年前能写出这样的小说来，太了不起了。”

“你刚才说什么天之骄子？为什么总哭？为什么说起这个你要笑？”

“他要不是天之骄子，就没人是了。他是父皇最宠爱的皇子。他与父皇的宠妃藤壶私通，生的儿子当了皇上，对他很是孝敬。后来还有个女儿当了皇后。他一辈子最苦的日子就是他与皇兄的爱妃私通败露，被流放了几年。其实，他流放也没多苦，比中国古代流放好多了。期间他还和一个女人生了孩子。”

周密打断了我的话，“等等，你刚才说他与父皇的宠妃私通，怎么又说与皇兄的爱妃私通，说走嘴了吧？”

“没走嘴。他就是乱得很，谁都招惹。他的女人众多，什么样的都有，还有老太太和丑女。他要貌有貌要才有才要权有权要钱有钱，你说他有什么好愁的？”

“他有忧郁症？”

“原本没有，最后可能有了。他痴情又不专情，爱这个爱那个。爱的女人太多。痴迷他的女人也太多。看着女人们为他的花心而伤心，他就跟着伤心。那么多女人，那么多人伤心，你说他哪里忙得过来呀。能不叫苦吗？人生真苦啊，命运好残酷。最后他最爱的紫姬因他滥情不忠抑郁而死后，他出家了。你说他的苦，能怨谁呢？每次看到他叫苦，我就忍不住乐。这家伙纯属吃饱了撑的，明明是自己往苦海里蹦嘛。”

“什么乱七八糟的。原来那书就是写这些无聊的东西。”

“你！懂不懂啊？能把无聊的东西写得生动有趣，就是本事。若是能发人深省，那就是大大大本事。读这本书，让我分外庆幸自己生在了新时代。跟书里的女人相比，我们简直可以说是造物主的宠儿。那个时代的女人真是惨哪。她们才真的有资格抱怨人生苦短命运残酷。小时候必须依附父亲，长大后必须依附丈夫，没有其他选择。男人们知道不论他们多花心，女人都拿他们没辙，所以全都肆无忌惮。女人除了伤心，还能做什么？只有忍耐。不论外表多风光，也全是一肚子苦水，还得使劲憋着不能让别人知道。紫姬就是给憋死的。她是藤壶的侄女，长相酷似姑姑，十岁时被源氏偷到家里，按着他为女人设计的蓝图悉心调教长大。美丽温柔善良。光源氏到处沾花惹草，还喜欢跟紫姬讲他的情人。一旦她面有不悦，他就翻脸指责她嫉妒心强。胡兰成对张爱玲也是这副嘴脸。这些男人啊，脑子进水了吗？把女人当成什么了。怎么会以为女人喜欢听自己的男人讲他跟别的女人调情的事？难道女人爱他就必须承受那么多？最惨烈的是六条妃子，活着时生魂祟人，死后鬼魂索命，害死了光源氏的好几个情人。可她并不想害人啊，她不是个恶人，只是她积蓄了太多怨恨无处发泄。太压抑了。那时候女人自我保护的唯一办法就是强制自己不要爱上男人。那种日子，哪儿是人过的？只是说说就让人心疼死了。咱们什么时候去趟日本吧。紫式部写这书时住的小楼在京都仙洞御所旁边。我要去看看。”

“好，你工作定下来咱们就去日本玩一圈。今年一下子拿到八个大学面试。肯定可以中一个。我已经计划好了，等你拿到offer，我立马申请休假。咱们好好庆祝一下你终于结束漫长的学生生涯。到时候要不要像你大学毕业时那样再烧掉几本书？”他嘻嘻哈哈地调侃。

我伸手打了他一拳。想到自己曾经的荒唐，忍不住笑了。

他接着说：“先飞东京，然后去京都，最后去大阪，哦，对了，中间还要去一趟奈良，你不是喜欢看鹿么。”看了我一眼，他又补了一句：“那个一千年前的故居真的还在？”

我说：“是啊，难以置信吧。紫式部守寡后被当朝权臣始乱终弃，才……”

他突然打断我，“那个作者是女的？”

“这你都不知道！”我正想好好踩他两脚，对面跑过来一个穿运动背心短裤的年轻姑娘，一下子吸引住我的注意力。健美的身材弹性十足，连汗毛孔就流溢出青春和活力来。她擦身而过后，我忍不住回头去看，赞叹不绝：“这姑娘身材真好。你看见没？长腿翘臀，肌肉结实，腰部和胸部的线条太美了。”

他顺着我的目光去看。

我立即取笑道：“瞧你那色迷迷的样儿。”

他疑惑地看着我：“我有吗？”

“当然。”

他严肃起来：“我没觉得啊，真是色迷迷的样子吗？”

看他认了真，我笑了，“开玩笑的。刚才不是在说源氏公子么，一时间我的脑筋搭错了，把……”

他突然打断我的话，怜惜地看着我，“可怜的乖宝宝，再也不能穿比基尼了。”

我的心热了一下。他能说出这样的话来说明他心无芥蒂，而且说明他相信我也心无芥蒂。我说：“我还真想过这事儿。以前没机会穿，以后却是不可能了。这算是个永远的遗憾吧。不过，我也想过，这个方面没有遗憾的话，别的缺陷就显出来了。我要是有完美的胸，就会挑剔我的腿怎么不够修长。我要是有双完美的长腿，又会挑剔我的腰身不够婀娜。要是腰身完美，又会在脸上找皱纹斑点红血丝，反正总能找到缺憾的。现在倒好，有了胸部这一大残缺，别的部位的缺陷全都想不起来了。

他笑了，“看来你真的想通了。”

我说：“记得你说过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的根源都在自己身上。我经常来来去去想这句话。有时觉得有道理，有时又觉得不对。光源氏的不如意，在我看来，的的确确可以说十之八九的根源在于他的好色滥情。一生都在贪得无厌地追逐美色。他什么都有，却无法调和一个永恒的矛盾：既要女人专情爱他又要女人宽容他滥情。他追求的是反人性的东西，怎么可能快乐？不过，对于普通人来说，很多不如意事的根源真怪不到自己身上啊。就像《源氏物语》里的诸多女人，她们只是狂流中的一叶纸船，不论自己多努力，都无法逃脱悲惨的命运。相比之下，现在的女人何其幸运啊。我们有了选择自己生活的自主权。无需依附于男人，也可以活的好好的。独立和选择的自由，真是女人的无价宝。不过，就算我们不再是纸船，就算我们成了结实的木船，甚至成了巨轮，我们充其量也只能掌控自己命运的一部分。就连泰坦尼克都会沉没呢。就算再努力，也扛不住老天甩下来的不幸。所以不能说不如意事十有八九的根源在自己身上。可不如意的确跟自己密切相关。面对同样一件事，如意还是不如意，很大程度上取决于自己的心态。要不五五开吧，人生不如意事十之五六七八的根源都在自己身上，怎么样？”

“十之五六七八？”他哈哈笑起来，“有这么说的吗？”

“取决于所处的大环境么。咱们幸运地生在这个时代，恐怕真可以说十之七八了。”

明媚的阳光下天蓝树绿鲜花绚烂。我的脑海中飘出小时候在哪里看到的一段文字：“白天有阳光鲜花，夜晚有孩子们的笑声。但是，白天有苍蝇，晚上有蚊子。”

而今，我很想把这个句子颠倒一下：白天有苍蝇，晚上有蚊子。但是，白天有阳光鲜花，夜晚有孩子们的笑声。

拐过一道弯，眼前出现一大片野草地，开满了黄花，在阳光下炫目耀眼。我身体里猛然迸发出一股强烈的冲动。我不由自主地朝着那大片黄花跑过去。心砰砰直跳，眼泪夺眶而出。我突然感到心底一片空净澄明。快乐汩汩地涌上来，漫出花一样的海洋，在辽阔晴朗的天空下，五彩缤纷，让我心醉神迷。

幸福的感觉就是这样的吧，想笑，就是想笑，不为什么。

过了不知多久，我发现周密站在路边定定地看着我。他朝我走过来，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的脸。走到我身边，用双手圈住我，依然痴痴地看着我。

我用手捅捅他，“怎么呆了？”

“真好看！”

我懵了，“什么？”

“你！真好看！”他伸出手在我脸上轻轻摩挲。

我大笑起来：“太不习惯了。咱们在一起那么多年，你从没说过我好看。突然这样肉麻，我实在不适应。全身都起鸡皮疙瘩了，不信你摸摸。”

“我说的是真话。你比以前更好看了。”

“怎么可能？都老了十多岁呢。”

“你现在真的特别好看。”他用双手捧起我的脸，认真地看了一会儿，在额头上亲了一下，又在唇上啄了一下，然后离开一些距离，上下打量着。过了片刻，他皱皱眉：“在美国第一次看见你时，你那样子可真不怎么着。”

我想起那天晚上。空寂的街道。昏暗的路灯。在我感慨自己老了后，他捧着我的脸，眼中满是怜爱。我仍然记得那一刻注入我身体的暖意。

“那次你怎么没说我又老又丑呢？”

“你现在比以前好多了！”

“什么方面？”

“各个方面。”

我的鼻子发酸。我伸出双手搂紧他的腰，把头伏在他的肩上。我们这样默默地相拥着，过了许久，我才说出心里想了无数遍的话，“谢谢你的陪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