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一觉醒来，太阳晒在身上，心身都有股懒洋洋的满足感。

我的身体已经恢复如初。不，应该说，比以前更好了，好多了，好得多多了。这场病把我心底的沟沟坎坎抹平了许多。那只乳房在离我远去的同时也带走了不少执念。多年绷紧的神经放松下来，瞌睡虫大行其道。午饭后觉得困，往沙发上一倒，几分钟后便可沉入梦乡。一睡就是一两个小时。到了晚上还可以接着猛睡。从我记事起就没睡过这么多觉，简直像是要把过去那些年失去的睡眠都补回来一样。

去卫生间时我看见一只小鸟在窗前的树枝间飞舞。好小好可爱。我忍不住推开窗伸出头去想看得更仔细些。突然间，它停在空中，不上不下不进不退。哇，这太神奇了。我想起在美国第一次带周密参观校园时他曾指着空中惊叹：“你看蜂鸟停在空中了，你知道蜂鸟是唯一可以在空中静止不动的鸟？”那时的我对什么都没兴趣，顺着他手指抬起头随便往天空看了一眼，连那鸟在哪里都没看清，更甭说看清楚是什么样子了。

哈，原来这就是蜂鸟。

周密推门进来。

我说：你快来看，小鸟停在空中了！这就是蜂鸟吧？

他看了一眼，哼了一声。转头对着镜子左顾右看，举起胳膊，摆了几个秀肌肉的姿势。然后叹气皱眉，闷闷不乐的样子，“真糟糕，这阵子太忙，锻炼时间少了，吃喝又多，肌肉都松了，肥肉倒长出来不少。”

我笑嘻嘻地说：“我不嫌弃。”

“你为什么不嫌弃？”他横眉立目。

“我就是不嫌弃。”

“你应该嫌弃。”他提高嗓门。

“就不嫌弃！”我也提高嗓门。

“你……蠢不蠢啊？！”他气哼哼地瞪着我。

“要问我蠢不蠢，”我刷完马桶，冲水，把马桶刷放好，站到他旁边，对着镜子里的他说：“非跟你比的话，我还差了一截。这局算你赢。”

他瞪了我一眼。

我接着说：“都算你赢了，还不满意？”

他拧着眉毛不满地说，“你应该提醒督促我锻炼。”

“我觉得你这样子挺好啊。”

“好什么？你没看见肌肉都松了？”他用右手在左上臂捏了几下。

“差不多就行了呗。”

“能做好，为什么不好好做？”

“你不是缺时间吗？”

“缺也可以想法子挤挤。还是努力不够。有什么好东西是白来的？”

“对呀，所以要做损益分析，看看为那点肌肉值不值得付出那些时间？再说，你要那么紧实的肌肉干啥？又不去选美。”

“你怎么要求这么低？能让自己活得更好，为什么不努力？”

老调重弹，又来了，烦人。在某些方面他永远那么固执。平时我倒不觉得这是多大问题。他的固执主要是在工作和对他自己的严格要求上，并不妨碍我。但遇到他心情不好时，就会这么轴，甚至会波及到我。

我不耐烦了，“努力，努力，你活得累不累呀？”

“Stupid！你怎么说这么愚昧的话？人活这辈子，就不能怕累。怕累能活好吗？”他直楞楞地瞪着我。不仅瞪着我，还加了一句，“蠢不蠢啊。”

一股怒气从我心底蹭地一下窜上来，打了个几个转儿，启动了我体内习惯性的防御模式。我刚要发作，突然想到，不对，为一句话较真儿，不值得。他乱发脾气是他不对，但只要我不往心里去，他就伤害不到我。他是一时气头上口不择言，并不代表他真的觉得我愚蠢。既然如此，我何必跟他针尖儿对麦芒？我若一拳头打过去，打到的其实只是个虚幻的靶子。他此时缺少理智，若是他也稀里糊涂实做实地打回来，到最后虚靶子就会给打成个实靶子，结果俩人都会遍体鳞伤，那才真叫愚蠢呢。

不理他呢？也不好。我平时无理取闹时，他都嘻嘻哈哈不跟我较真。为何我就不能放下身段哄哄他呢？别看他这会儿表面上气势汹汹，但其实心里脆弱得很。就让我来抚慰一下他脆弱的小心灵儿吧。我耐下性子，嬉皮笑脸地回道：“好好好，以后我提醒你。”

他脸上闪过一丝惊讶，转身走了。我忍不住笑了一下，哼，等你心情转好了，看我怎么收拾你。

我做好晚饭，喊他来吃。红菜汤和刚刚出炉的大面包。

他只吃菜汤，不碰面包。这是要减肥？又走极端了。我装作没看见，热情殷勤地兜售自家产品：“看看，多大的蜂窝啊。这面团发了不止一整天呢。这大蜂窝。没想到会做得这么成功。多像秋林的大列巴啊。味道也像。这么多年不吃，我都忘了大列巴是什么味了。你吃过吗？你们家那里没有吧？你都没见过吧？小时我最喜欢吃这个了。我妈把大列巴切成厚片，用蒸锅蒸软，趁热抹上奶油。奶油滋滋滋化进面包蜂窝里，然后再抹上一层草莓酱，呀米呀米。要是吃上两口后再咬一口红肠，甭提有多美了。”

他嗤笑：“吃成个小肥猪。”

“要是怕长胖，什么都不抹也好吃啊，外面的皮有嚼劲，里面的心松软可口，老少皆宜，你尝尝。要不先闻闻。就闻闻。多香啊。”

“吃吃吃，就知道吃。我身上的肥肉都是你给喂出来的，跟喂猪似的。”他气哼哼。

我忍不住笑，“那又怎么着了？我就是想当养猪模范。做什么都要努力做好，难道有错？”

他不再理我，皱着眉头，低头呼噜呼噜很快把菜汤喝完，起身走了。

我朝着他的背影喊：“肯定是我的面包太香了，你经不住诱惑，所以得赶紧逃走，对不对？”

他一直不理我。过了一个多小时，才板着脸过来说：“穿上运动服，去公园走路。”还是没有笑模样。他明明是在生自己的气，却忽左忽右地往我身上发射冰溜子。好在，我是小强，不怕他。

一路上我俩谁都不说话。正好，我可以专心享受一下大自然的美。

阳光暖暖地洒在身上。天空干净、明亮。空气中隐隐飘着花草树木的清香。路边盛开的鲜花真美啊，紫色的、红色的、黄色的、粉色的、橙色的、白色的……可惜我不知道这些花的名字，但每一种都好可爱。我走着走着便忍不住蹲下去嗅一下花香。春天真好，处处洋溢着生的活力。

走进公园，老远便看见那位曾经安慰过我的老太太。她推着一个助步车，缓缓地从对面走过来。我甩开周密，迎着她跑过去，热情地问候她。看样子她已经不记得我了，不过她还是很开心地跟我聊了几句。她上个月刚做了手术，换了个关节，效果不错，又可以走路了，可以走路真好啊。

是啊，可以走路真好啊。活着真好啊。

跟老太太告别后，周密跟上来，问我：“她是谁呀？”

我说：“在我以为自己快死了的那天，她给过我安慰。”

“哪一天？你什么时候以为自己快死了？”他一脸疑惑。

他这个人啊，时而明白，时而糊涂。过去多年我都想看清楚他这个水潭是深还是浅。而今我知道了。水下有平川，有沟壑，也有突起的礁石。若是闭着眼一个猛子扎下去，很可能会撞到尖利的岩石弄得头破血流，也有可能被卷进漩涡里不能脱身。好在我现在摸清了个大概齐，而且也不会再像十年前那样闭着眼乱扎猛子。

绕着湖快走了一大圈，汗出来了，身心通畅。他脸上僵硬的表情放松开来。他长出了一口气：“这段时间太忙了。以后还是得想法子挤出时间锻炼。”

该轮到我了。我板着脸严肃地说：“某某人今天可真不讲理。”

他挤出一脸笑容，自嘲道：“就是，真不讲理。偏要别人嫌弃自己，不嫌弃都不行。蠢不蠢啊。”

“明明是自己的问题，却把责任往别人身上推。”

他愣了愣，“我没想把责任推给你。就是希望你能监督我提醒我。还有，别总想着要把我喂成一头肥猪。”

“你不想当猪，就要把别人给气成个蛤蟆？”

“你生气了？”他问完，满脸不相信的样子，接着又追问一句：“真的生气了？”说完立即摇头，“不会。你根本没生气。看你，我这么苦恼，你也不同情同情。”他挤出一脸委屈相。

“我能不气嘛。你刚才骂我蠢。”

“没有骂，就是个玩笑。”

“蠢，stupid，愚昧，瞧瞧你用的这些词，哪个不是贬义？哪里是玩笑？一点不好笑。我好伤心。”

他愣了一下，说：“我没想这么多。就是跟你逗嘴嘛。咱俩谁跟谁呀。你要是不喜欢，那我以后多注意。你刚才有伤心吗？”他的神情有些紧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