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龙纪 1578年的九月,距离继承者战争的结束已经有相当一段时间。
对于饱受四年战争的全体火之国人民来说,这段时间可谓相当平静美好:战争结束,八百里禄被擒,红王选择和平处理祖地跟子国岛之间的关系;原本因战争而毁灭殆尽的子国岛北部防线在祖地的帮助下重建巩固,无数的妇女、牲畜得以从魔窟中追回;哪怕在坊间谈资方面,也有陛下终于有娠、备受瞩目的王位第一顺位继承人即将诞生的喜事趣闻。
然而,这些都跟八百里屠炎没什么关系。
穆斯菲尔大陆的九月,本正应是暑气未退、燥热难耐的时候,然而今日的子国岛北丘却改作早秋气象、一派肃杀。
当年,子国岛不过茕茕荒岛,密林横生。哪怕雷亥被封为子国岛亲王也从不长留此地。是直到手足相残,雷亥被红王兄弟打得丢盔弃甲,才无奈就此困守子国岛。
而雷亥逃到子国岛后干的第一件事,就是在北丘旧城北边的一处荒地上,绞死了二十三个人和所有的狗。自此,这片荒地便被空置下来,专作绞刑用的处刑场。而原来的旧城也逐渐扩建,最终形成了今天的北宫。
冷风裹挟着落叶自地面擦过,又呼地飞起,吹得林木瑟缩。
八百里屠炎独自站在城堡后墙的一棵小绿松下,俯视着丘下刑场的光景。
自两百多年前十三女伏诛以来,公开行刑便逐渐成了火之国人民喜闻乐见的“景观艺术”。每逢有犯人数量较大的“行刑展示”,便会引来人潮无数。部分主君也是乐见于此,积极组织,更是使这一艺术形式“蔚然成风”。而当今的子国岛亲王雷亥,恰是这么一位主君。
八十七个。屠炎默默数了数。
偌大的荒地上搭着好大一个高木台子,台上两端各树着一高桩,两桩上安着横梁,横梁上悬着八套打了圈的绞绳。台子底下是空的,中间正对绞绳的部分可以抽动。等到犯人上了台,把绳子往他脖里一套,再瞬间抽掉台中央的板子,让他身体落下,不出几分钟人也就彻底没了。
两百年来,这套“表演形式”在火之国全境内频繁上演、经久不衰,可谓是最“脍炙人口”的行刑方式。
而紧挨绞刑架的,是一队裹着黑纱、戴白脸面具的执刑人和浩浩荡荡、整整八十七人的囚犯队伍。身份普通的“看客”们被守卫拦在较远的地方,待遇与之迥然的则是附近丝绸棚下衣着华贵的一干皇亲——要求主君血亲和要臣莅临重大刑事的现场旁观行刑在火之国同样是重要的礼节。
屠炎手扒上垂下的树枝,踮起了脚,想尽量看个清楚——棚下席位最前端坐着的按惯例是主君重要的家眷:这次中间的席位照旧被空了出来,紧挨着的右边椅子也没见人,只在左侧坐着神情严肃的榜间蓝王后——不,现在应该是王妃了。她没有穿素日喜爱的蓝色纱裙,而是着着一身黑衣,也难得不醉眼迷离。此刻她两眼间的澄澈清醒错给人其倒回少女岁月的恍惚。
跟榜间蓝王妃一起就坐的还有许多屠炎的正牌兄弟姐妹、甚至有他的同母哥哥——年纪长他两岁的八百里宰云。想到这,屠炎心一下子沉了下来,他又瞥了瞥棚子的最后头,那里塞着一大堆抱在宫里养的私生子和雷亥那些出生显贵的情妇——甚至就连他们都可以光明正大地坐在那里观刑,自己却从来不被允许!屠炎恨恨地想。他倒真不是对看人吊死这件事有多么大的痴迷,只是发自内心地对这无所不在的轻视而感到愤慨。
他打出生起就被所有人看不起!如果以后红王要下令按身份高低吊死他们所有人的话,他说不定可以死在北宫捉老鼠的猫后面!
屠炎边想边胡乱扫视着棚下的人,很快便被一张陌生的脸所吸引——那是一个高个女人,有着黑色的自然卷和古铜色的肌肤,两只琥珀色的眼睛亮得像只一天三顿老鼠的猫。她的身材纤长而结实,套着漂亮的黑色皮甲和血色的披风,在她的腰上还别着一柄代表红王守护的凤头短剑——那是红王近侍的标志——更重要的是,她的长相跟王储斧树几乎一模一样!
屠炎有些发愣地看着这两张无比相似的脸彼此贴近、耳语些什么,随后又快速分开。那张更显严肃冷峻的脸先离了席,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行刑场——那是斧树的妹妹、传闻中的杀萝公主。
这位公主的存在在北宫一直是被模糊的真实。打屠炎记事以来,她便只存在于个别宫人的只言片语和以讹传讹中:有人说她从小病弱、在逃亡中死于狼疮,绿水王妃所执着的不过一具尸体;但也有人说她能蹦能跳、如猫般灵活,是直到战争才不幸被俘……但不管各方说辞如何出入,有一点却是说者公认的——这位公主与王子斧树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尽管屠炎如今对此说法态度复杂。
斧树是整个北宫中难得会正眼看他、正经拿他当同父兄弟的人。尽管由于年龄差异和基本无缘见面,他并没能从斧树身上感受到理想中的兄弟情谊,但这并不能影响他判断斧树是个好人。他不年轻,早够格当屠炎的父亲,平日里说话和气、软声细语,从没见他跟谁翻过脸。在屠炎看来,他是一个老实到有些无聊的人,总低着头,仪态也不潇洒,别说是在一干皇亲兄弟中,哪怕是金线包裹好了丢在人群里也一点都不显突出。
但杀萝——那位公主却很不一样。张扬、安静,这就是她给屠炎留下的印象。当然,斧树也很安静——只是斧树安静得像一只慵懒老狗,而杀萝的安静则像一只面对生人、镇定自若的烈犬。
简直就像……就像……
屠炎狠打了一个激灵,脑中忽然闪过斧树直冲王冠而去的背影。
“啊啊啊——”
人群的尖叫如浪潮般打来,将屠炎的思绪生生打断。
绞刑台上,八具身体垂了下来。挣扎、扭动,犹如被线穿过的蟋蟀。
屠炎吓得身子一僵,他看到被绳子勒折了脖子的人们别扭地蠕动着自己的身体,十根手指如蚯蚓般诡异地曲动翻搅,双臂却好似坠有千钧般绷得紧直。他们的腿悬空着、踢踏着,在空中寻找着并不存在的依托,动作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变得迟缓、笨拙。
红色——他看到、他隐约看到——大片的红色自人脖颈袒露处蔓延开来,在眨眼间夺走皮肤的生气,让它变得虚胀、难看,活像挂在风中、油脂干涸的猪皮。受绳索压迫而颈椎断裂的人们歪着脖颈,口吐白沫,眼球诡异地外凸,好像下一秒就要爆裂开来。
突然,一个不断晃动着的金色脑袋吸引了他——那是台上的一位女囚。她位处中间,裹着一件满是油污和血渍的肮脏白袍,死前的挣扎让她身上那件本就不合体的松垮白袍更显不端:领子已经褪到肩头、敞开胸口,露出了未干的血痂和挖去双乳后的割痕。
那是二王子的生母、父王门第高贵的情妇——珀尔夫人?!屠炎倒吸了一口凉气,猛地收紧了攥有树枝的小手。
而在刑台之上,珀尔夫人那昔日引以为豪的金色长发已基本被剃个干净,她那双可爱的绿色眼睛里如今也尽是血丝、塞满了对死亡的恐惧与悲伤,并最终化作一颗豆大的泪、带着眼里仅剩的光,自眼角淌下——突然,她身子一僵,便随即像条被热水打湿的毛巾般整个松了下来。带着诡异的水声,混杂秽物的恶臭液体自她体内产出,重重地摔在地上,濡湿了她的裙摆,更溅到了正对自己的一位华贵少爷的脚边。
是二王子。屠炎有些不可思议地看向他。
他没有按照惯例坐在棚下,而是特意被安排在了正对行刑台、正对珀尔夫人的不远处站着。身后,两个重甲士兵掐着他的退路。
他现在看起来状态并不好。怔愣和恍惚充斥着他整个人。虽然没吊绳子,但他仍站着笔直,两眼死死地盯着台上那具仍因惯性而轻轻摇晃的尸体。
由于背对的原因,屠炎看不到二王子的表情,但他总能轻易想象那许多冷汗自他额上流下,在淌过下巴后,被勒在脖间的用金线绣满神鸟与火焰的繁复衣领死死拦住,再无去路。
犹记屠炎最近一次听到这位二哥的消息,还是几天前被阿水告诉,二王子人被关在缁衣塔里调养,精神状态已恢复如常……
屠炎艰难地挪动了几步,一手随便抓着什么支撑,一手则紧捂着胸口,努力平复着那随时翻涌而上的吐意。
这段路是一段不算陡的小坡,生有许多杂草乱石。从这里走能直接从此时没什么人在的仆从院里溜回自己房间——北宫人多口杂,他不想被人看见,更不想被谁传北宫的野种又眼巴巴趴哪看活动了这种话。
只是无奈屠炎从小体力就不太行,再加上此刻心胸难受,这段对同龄孩子来说都没什么难度的短短小坡到他这却一时宛如天堑。
终于,在眼看就要步履平地的临门一脚时,屠炎到底是支撑不住,整个人面朝地瘫了下去。这还不算完——屠炎脸刚砸地上,浓厚十足的泥土气息瞬间扑鼻而来,挤进喉管里,给胸腔一阵刺激。屠炎当即只觉得胸口猛地起伏两下,冲人的气味自胃里冲出,他赶紧抬起身,把头一扭,随即呕出几口水来。
“你没事吧?”属于男人的陌生声音传来,属实吓了屠炎一跳。
他刚想随便用袖口擦擦嘴巴,一只宽厚粗糙的手掌随即便捧着一方干净的淡黄色手绢出现在他视野里。
屠炎愣愣地抬起头,只见一个金发蓝眼的高大男人蹲在自己面前。这个男人看着将近四十,额上已经有很深的皱纹,但眼神却依旧如鹰般敏锐。他的头发很少,甚至有点秃顶,却有满满一脸胡茬,胸毛也长而茂密、争先恐后地从敞开的领口中蹿出。他上身穿着很薄的亚麻衬衫,濡出的汗将它打湿了一大半,隐约透出男人结实发达的肌肉。而在他的腰上,则佩着一把在日光下尽显金属光泽的十字剑。他是个异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