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卫果然瞟了一眼陈宴重背上用不少乱铁马蹄碎片掩盖着的硕大布包。他扫视了哪个半垂着眼睛的高大马夫一眼,目光在他身后的具璋身上寸寸下移,这个人的口音总让他觉得有些不大对劲,但具体又说不上来是哪里。
“往前走!”守卫白了他一眼,心中郁结使他没什么心思在这群流浪汉身上耗,继续往后数着人头。具璋轻轻松了一口气,正往前走,却听见身后一句幼童咿呀地清脆声音响起:“阿娘,他的玉玉好漂亮。”
寂静的人群中,小姑娘的声音犹如一颗石子坠入湖中,清晰地回荡开。
具璋本就不安的心猛然悬起,他惊悚地回过头,才见那出声的正是站在自己身侧后方的一个被女人抱在怀里的三岁小女孩,那姑娘满脸的尘土肮脏,一双大眼睛却极为明亮,正伸出小手指向他腰间隐约露出的一块白色玉佩。那抱着她的女人连忙惊慌地伸手去捂小姑娘的嘴,但还是为时已晚。
“什么玉?”人群太过寂静,以至于小女孩的声音足够清晰地扩开到守卫耳中,他拧着眉毛走回来,手中的册子不耐烦地合拢,二度朝这个不得不再次吸引住他的两个男人投去目光,他看了具璋一眼,抬手将他抓出去:“出来出来!身上有什么东西?啊?”
具璋被他拉地一踉跄,陈宴重扶了他一把,跟着走出了队伍。
“没有的事啊大爷,我哪儿有什么东西,我就是个念书的……”具璋尽力弯着堆着笑让自己看起来非常好欺负。
守卫看了他一眼,嘲讽地笑了一声,围着他仔细地转了一圈,然后猛然伸手,不顾阻拦地从具璋腰侧隐约露出的白光中拽出了一枚圆润华贵的玉佩,登时瞪大了眼睛。众人哗然,目光不由得都被吸引在了守卫的手上,引起一片错落地惊叹声。
那玉佩玉白净澈温润,分为两环,其中套着一只游鸟,其上图腾纹路篆刻,下头坠着红色的宝石流苏,看起来极为高贵奢华,绝不可能是这两个衣着粗糙的人能配上的东西。
“说,你是什么人?!这东西哪儿来的?!”守卫不由得惊怒,一手握住玉佩,一手拔出腰间的长剑抵在具璋脖子上。
具璋垂着脑袋面色苍白,这是什么东西?这是西州皇族的身份玉佩,哪儿来的?是他离宫之时西州王后亲手所佩。守卫认不得这件信物,因为这东西只有西州人和其他贵族才认识,本是紧急之时的救命之物,如今却成了自己入关的绊脚石!他半垂着脑袋憋红了脸,一狠心咬牙道:“这不是我的!”
守卫冷笑:“不是你的你戴在身上?!”
具璋本就是病急乱投医,远远听闻一队兵马加护的马车正在走来,以为是增援的守卫来了,于是慌乱中硬声道:“我偷的!”
话音一落,周遭人的目光又全部投在了他身上,具璋好歹是一州皇子,哪里受过这样的羞辱,咬着牙脸红了一大半。守卫皱着眉毛似是不信:“偷的?我看这东西不简单,不像是寻常人家能佩的吧,你在哪儿偷的,偷的谁的?!”
“我……我在屏郡偷的!我没钱读书了,想着进了城,也得买点书墨吃食吧!不然连房子都没得住!“屏郡人都死的差不多了,我还活着,偷点东西维持生计怎么了!”具璋心想破罐子破摔,干脆开始脸红脖子粗地胡说八道。
没想到此话一出,却立刻引起了后面队伍里的屏郡人的共情。一群人高低愤懑不平地叫喊着:“他说的也没错!屏郡都死绝了,不拣点东西给活人用怎么办?”
“就是,反正我们不拣,后面东州的兵马过去了还不是照样洗刷干净!”
“看他这么小小年纪的读书人,又这么瘦,活着多不容易!”
你一言我一语,群情激奋下,守卫听地瞪大了眼睛,眼瞧着具璋卑躬屈膝的模样心中怒火愈甚,剑柄一转指向前方的流浪人群,在一阵短促的惊叫中恶狠狠道:“你们还委屈上了?没听他说吗?这是他妈的贼!一个贼你们也要同情?被南州人打地失心疯了!”
话落,他二度把剑架在了具璋脖子上,目眦欲裂:“你是贼,这可是你自己承认的?老子要是把你放进去,赶明儿就要偷济都人的东西了!不如现在把你料理了,省的里头的司案麻烦!”
眼前刀锋的寒光一闪,具璋惊悚地瞪大眼睛,突然一阵凌厉地疾风冷剑般从他身侧划过,前方的守卫传来一声短促地惨叫,他猛然抬头,见方才还面色狠戾的男人竟已被震飞出去了两米远,手中的长剑也在远处铛然坠地。他转过目光,震惊地看着身侧目光冷漠的陈宴重。
具璋惶惶不安地心终于冷静下来。他怎么忘了身边还有这个人呢。
“他妈的……”守卫短咳了两声,红着眼睛神色骇人,手中的玉佩也被摔到了一遍的沙地上,那玉质坚硬厚重,并未碎裂,他强撑着站起身,捡起一遍的剑,瞪着两人:“竟敢打老子?反了天了!操……看我不弄死你们……”
具璋面色无奈地躲到了陈宴重身后。
守卫目眦欲裂,脸上青筋暴起,举着剑大吼着朝那一身黑色粗衣的马夫冲上去,人群中传来惊叫,刀光将落之际,还不待那人抬手,横空却突然飞来一只极准的银光羽箭,两道寒光登时相拼,守卫手中一颤,长剑再度落地,这下连带着手腕和胳膊也尽数麻痹。
那羽箭的力道太过强大,他惊恐地望向两人后方,却听一阵车铃轻响,一队军队模样地兵马已然靠近了他们。
具璋也转过身,所有人都惊愕地看着这辆由五十个骑兵护卫着的硕大的马车,那檐上长长的墨青色幡布和铜铃正在发出清淡地碰撞声。骑兵队伍为首的那人身长如立,墨发高束,一身与方才过去的军队一样的铜色铠甲,背后却负着一只银弓,想来方才的羽箭就是出自他手。他眉目冷漠,却又带着沙场中习惯的轻佻和匪气,看热闹似的扫了下方的人群和守卫一眼,侧头往马车里道:“先生,这些人怎么处置?”
守卫仰首蹬视了片刻便反应过来,登时出了一身的冷汗跪倒在地,浩荡威严地车马铃幡护卫,还有济都最擅银弓,箭法超群的桢阳将军开路,除了东州大丞相还有谁?!他怎么给忘了,军队搬师回朝怎会没有大丞相?!于是忙伏在车马前,抖着身体颤声道:“奉师!小的不知是奉师到了……小的有眼不识泰山,让这群乌合之众挡了大人的路,小的该死,小的该死!”
马车内寂静了片刻,温润但带着冷清地声音才缓缓传来:“为何在难民中杀人?”
那声音传来的同时,本来平静地陈宴重却猛然攥紧指节,孤山般的神色中流出一丝可怕地震荡,具璋正还在思考这群人的身份,一回头却被身侧那人的模样给吓住了。
守卫冷汗涔涔,连忙解释:“大人有所不知!小的并未屠杀难民,是这两个人,举止怪异行为蹊跷,尤其是这个小的,他还是个贼人!小的只是怀疑了两句,这二人便动手还击,小的差点命丧当场,这才举手反击呀!”
“他偷了什么?”那声音波澜不惊。
“玉佩!十分贵重的玉佩,想来必定是哪位显贵的,却落入了这小贼之手!”守卫连忙拾起一旁地上的玉佩,恭恭敬敬地递上前。骑在马上的桢阳将军瞥了一眼这玉佩,眼中却也划过了几分异样,他接过仔细看了一番,侧身道:“先生,这玉佩看着似乎不寻常。您是否要瞧一眼?”
具璋的心再度被提了起来,他微微苍白着脸,转头却见陈宴重仍旧维持着方才的模样,墨眸紧紧地锁着那辆马车。
“拿来吧。”
马车侧面的仆人走来,恭敬的接过玉佩,又恭敬地掀开厚重的车帘递上去。从具璋他们的角度,只能看见那人一只骨节纤长的白皙手掌从马车内伸出来,拿走了玉佩。
周遭再度陷入寂静,只有军队马匹不安地脚踏和喘息声,具璋的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片刻后,他才听见马车里传来的平淡声音:“这玉佩确是珍贵之物,但其主更需详查。桢阳,带上这两个小贼,随我们一同进城。”
“是。”被唤作桢阳的正是那骑兵之首,他冷视了守卫一眼,命令道:“这两个人我们带走了,你也听清楚了,这两个小贼奉师需要详查,从名单中抹去,勿生事端。”
“哎是是……”守卫连忙答应,帮着正步上前押走两人的军队可有可无地搭了把手,恭敬地弯下腰送着一行队伍带着那两个怪异的人离去。
待车马铃声远了,他才直起腰,心有余悸地朝远处叹了口气,抖了抖从地上捡起来的名册,低声叫道:“真他娘的晦气……老子跟你们说,别给老子耍花样,就算不能杀人,得罪了老子,也没好果子吃,就得在城外面耗他个十几二十年!”他呸了一声,将原本册子上标注的两人假不假真不真地姓名涂抹去,继续数人数:“九十七……九十八……”
长长地难民队伍收回了远望的脖子,如蚁群般继续在黄昏地沙尘中蠕动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