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州主城名唤济都,共有六座城门大关,此处是它朝南的第二个城关,一年前因攻打南州而临时修建,是六座城关中最小的一处。当初为了迷惑南州哨探,卓霄钰前三次攻打均从正南门出兵,与南州边城打得不分伯仲,而暗地里却在峡谷之间打通了这一座隐秘的关口,最后一战他驱兵十万从正门而出,声势浩大,待南州哨骑探查离去后又从东南面的侧门中拨出十五万鬼兵,在黄原将南州边城三十万大军尽数歼灭,片甲不留。
南州元气大伤,因此让出五座边城,直接退至以中河为界,将五分之一的城池割让,这才阻隔了东州继续下行,东南大战由此暂止,而卓霄钰也一战闻名天下,以少胜多,谋略狡猾,令人生寒。
而战后,这座城关虽有传闻说卓霄钰下令将其紧闭不成,便加了多于正南关两倍的兵士驻守,但因其地势是在荒僻,行兵尚可,管理却十分艰难,常有人顺着两岸山峡暗自通关,而守卫们也无力阻止,长此以往,这多了两倍兵力的关隘,却反倒成了济都最疏松的入口。
“真奇怪,卓霄钰为什么不直接将这儿封了?”具璋站在距离侧南关不远处的山荫中,已经看见了不下五个趁守卫不注意偷溜进去的平民。
“开关容易闭关难。道路一旦修建,便难以阻断。”陈宴重也站在他身侧,目光审视着那些无聊松散的守卫。
“天下没有完美的谋略,他卓霄钰胜得了一时,不也给自己埋下一处大纰漏么。”具璋嗤笑一声。
陈宴重放下拨开草木的手:“是纰漏,但不算大。”
具璋微微一愣:“怎么?这里谁都能进,相比济都五座城关的严防死守,不正是一处璧玉之缺?你也看到了,连守卫都闲散地很。”
“你认为谁会选择从小南关进济都?”
“南关狭小,能进者必然不会是大批兵马,只可能是提刀刺客。寻常刺客听闻小南关守卫极多,必然闻风而退,而若还有敢来的,不是无可奈何的高手,便只能是不想露面的……”具璋潦潦草草地说到这里,突然顿住。
“我。”陈宴重淡声接过。
具璋瞪大眼睛,回过头微惊地看着陈宴重:“你是说,他有意让你从这里进城?他知道你会来这里?”
“你只需看这些守卫,老弱妇孺体态矮小皆不查,唯独成年男子,审核严密。”
具璋浑身起了层薄薄地鸡皮疙瘩,他不放心地摸了摸脸上毫无痕迹的人皮面具,低喃道:“那……那我们要不换个地方进?”
“没有其他地方。济都五关兵营广布,守卫森严,唯独小南关地势狭隘,又多异路,即便被发现,也尚有逃脱机会。”
“那……那也没关系。你看,我们也可以像他们一样,待天色稍暗,从谷道中悄悄过去。我俩如今这样的长相,即便被看见了也认不出的。”
“不用等天暗。”陈宴重转过身,“他们大军刚过,守卫被军心动摇,不会太仔细,我们要立刻过关。”
“不走山上?”
“你在注意那些从山上过去的人的时候,注意守卫的神色了吗?”
“没……没有啊,怎么了?”
“你在看山上偷关之人的时候,他们也在看。见却不拦,必有机关。”
具璋恍然点头,摸着两条胳膊上消不下去的鸡皮疙瘩,忙不迭跟上脚。
二人背着包袱混进了一队粗衣队伍中,本来济都也属繁华之地,即便小南关再如何偏远,但过关之人也大部分衣冠整齐,并不是流民之辈,但陈宴重却注意到他们跟随的这行队伍行进缓慢,其中人大多粗衣布衫,有的甚至满是补丁,老弱极多,以至于行进极为缓慢,仿佛是从哪里逃难过来的。
他皱了皱眉,心中暗觉这不是最适合混关的人群。具璋在人群后面皱着鼻子,但前方那股酸臭的味道仍旧源源不断地飘过来,将他包围地不住翻白眼,好像下一刻便要被熏晕过去。他忍了半天,还是悄悄挪动到了左边陈宴重的肩膀后面,陈宴重毕竟比他高一些,他坚信那人毫无反应的样子必定是嗅觉缺乏,于是理所当然地将脑袋埋在他身后,一股清淡的沉木香传来,十分清冷好闻,嗅进他鼻尖的一瞬,具璋叹息似的放松了下来,舒服了。
陈宴重并不关心具璋的行为,他只是隐约怀疑这列队伍或许会受到极为严苛的盘查,毕竟流民入关,对于都城来说不是小事。他往后看了一眼,发现这原本稀稀拉拉地队伍竟是极为冗长,藕断丝连,如同散落的石子,在一层暗黄的雾霭中缓慢地蠕动连接,好像并不是民众自发的迁徙,而更像是一举庞大的投城。
果不其然,队伍在简陋的城门下停住了。守卫高声呵斥的声音从队伍头部荡开:“别挤别挤!哎别他妈地挤呀!都给我排好队!今日至多再有一百人入关,其他的都退回去!”
寂静的人群瞬间喧嚷起来,大部分都在怨恨这区区一百人的名额,更有甚者直接喊出了声:“什么?!我们屏郡还有五千三百余人!你这一百个号是要我们在这荒郊野岭怎么活!你忘了当初石野之战我们屏郡尸骨成山,大王亲口下旨赐我们全郡迁徙都城,怎么如今千里迢迢地过来,还被你们挡在门外!!”
“简直岂有此理!”
“太过分了!”
很快有守卫闻声过来,一边点着手中的人头册,一边拧着脸不耐烦的喊道:“嚷嚷什么嚷嚷什么?哦,你们屏郡有功在身,就不把济都当回事儿?这来来往往已进了不下三千人入都,还想怎么着?现在连满济都的叫花子都他妈的是你们屏郡人,还嫌不够乱呐?”
此话一出,方才发声的那汉子更加气恼,红着脸将头伸出来,怒目道:“济都横跨千里,连一个小郡都容不下,还要我们进去当叫花子么?!你自己看看这队伍里年轻男人有多少?全在战争里死光了!剩下的这些人都是他们的亲属妇孺!荒郊野岭要她们玩儿哪儿退?当初男人们为国奋战血流成河不就是想换来家人平平安安过日子吗?结果现在,他们死了,你就要他们的女人们就要去要饭!这是什么道理!”
“我!?”守卫手上一顿,瞪大眼睛,“关我什么事?你少给我讲理,我们奉命守关,你们每日进多少人那都是上面的决定!还他妈扯到我身上来了……我劝你少说两句话消停点,你要再多喊两句搞起暴动来了,那到时候别说入关,统统都滚去入狱!”
那汉子身子一挺还想说什么,又被旁边的女人一把拖住,摇头凄苦地示意他停下来。
守卫翻了个白眼,继续抱着册子数人头,如果说面前这群人的怨气来自于不知多日的千里跋涉,那守卫自己的怨气便是从不久前的大军出关时便起来了,再加上凭空一顿骂,在那汉子停下来以后,他却按捺不住了,一边斜着眼睛打量人群,一边并不低声地咒骂:“以为老子愿意在这儿跟你们耗。诺大个都城,谁都知道南关小,偏偏还就让你们这帮人从南关往里挤,一天天地没完没了还得把人头记下来,完事儿还得听你们抱怨,老子不累?老子跟谁诉苦去?都看着守卫兵好欺负是吧?”说着,他瞪着眼睛伸长手往队伍后面指了指:“刚刚大军过去的时候你们咋不吱声?咋不冲他们吼几句?还来我这儿装委屈,老子要是向他们那般骑马穿甲,再配个长枪,你们还敢喊一句吗?啊?一个个的。”
“看看看,老子能吃了你们?还在我这儿装可怜,跟我装没用!有本事跟上边儿的人装去!人家到时候大笔一挥城门一开,老子坐在旁边儿眼睛都不抬都放你们进去!操。”
守卫骂了半晌,终于将人头数到了陈宴重这边。
“九十五,九十六……”他狭小却锐利的目光扫过人群里这两个紧挨在一起的男人,停顿了片刻。
具璋因为这突如其来的注视微微睁大眼睛,假装无事地将视线转到前方,心跳却在瞬间达到顶峰。此刻他只希望自己脸上这张丑陋的面具贴地紧一点再紧一点,最好严丝合缝,和他的脸长到一起都行。
守卫穿着铁靴的脚步停在了他们耳边,队伍陷入了短暂的寂静。
“你们,是干嘛的?”他扫视着面前这两个看起来面黄肌瘦的脸。
“马夫!他是马夫!你看那背上那么大个包都是马蹄铁。我是他弟弟,嘿嘿。”具璋忙不迭回答,一只手死死地拽住陈宴重的衣服以掩盖住自己的不自然的微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