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到相处了近四十年的老东家竟落破成了这副模样,山海连忙含泪搀扶进屋,招呼着翠儿赶紧烧水做饭,再找衣裳给孩子和吉村夫人换上。李源吉也全没了当年盛气凌人的架子,坐在炕头抓住山海的手痛哭起来。金义也没敢耽搁,在街边找了个民兵带着直接去见驻村八路军,让他们尽快向上级转告李源吉的情况。翠儿和喜儿忙活着升火做饭,不一会儿的功夫,一盘炒鸡蛋、一盘炒酸菜,还有一大盆热腾腾的细棒渣儿粥上了桌,翠儿招呼着李家老小上桌吃饭时才发现,一直斜靠在被垛边上的吉村夫人已经气若游丝。翠儿见状赶忙让喜儿端来碗热水,可撬开牙关可水已经灌不进去了。不由分说,山海披起棉袄奔向三里多地的邻村张各庄,请来在当地小有名气的李郎中。李郎中草草扶了扶脉,又扒开病人的眼睛瞅了瞅,然后摇摇头留下句:“心竭气尽,准备后事吧。”
终于熬过一夜,窗棂上渐渐地现出了一丝鱼肚白。忙活大半宿做装老衣裳的翠儿睡梦中迷迷糊糊地听到一声浅浅的叹息,她起身一看,发现吉村夫人睁开了双眼,翠儿赶忙叫醒身边的孩子们,又到北屋喊来李源吉和山海、金义。吉村夫人失神的眼睛死死地看着一对默默守在身边已经懂事的孩子,嘴动了几下没有说出话,泪水不住地流出了眼眶。李源吉知道,这应该是回光返照的最后时光,他凑近儿媳耳边轻声用日语说:“有什么对孩子嘱咐的,尽管说吧。”
吉村夫人环顾了围在身边的人们,眼睛最后定格在了灰白色的窗棂上,她慢慢地伸出一只手,手指费力地指向窗外,用尽全身的力气喊出声:“屋泣(日语:家)——。”然后咽下最后一口气。
翠儿招呼来邻居几个媳妇,给吉村夫人细致地洗净身子,穿上翠儿用家里几件半旧衣裤连夜改制的妆老衣裳,放进了也是村里木匠连夜赶做出来的薄杂木棺材里,又从刚过事儿的邻居家找来了些白粗布给俩孩子披上。收拾停当,山海来到北屋,只见李源吉一动不动地静静躺在炕上,呼唤了几声也没有吱声。一家老小颠沛流离、儿媳又客死他乡,对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来说确实打击太大了。山海犹豫了一下,索性好人做到家,他转身出屋,招呼着村里前来帮忙的几个男人抬着棺木来到村头的乱坟岗,选了处干净的地块,在俩孩子的痛哭声中将棺木埋了进去。
李源吉整整昏睡了一天,临到傍晚才坐了起来,看到守在身边的山海,深叹了口气说:“山海呀,谢谢你啦。”
山海微微微抬抬手算是领了情,然后说:“锅里热着粥呢,喝碗不?”
李源吉没有接话,而是突然问:“有酒吗?咱爷儿俩喝口?”
山海一怔,马上明白过来,出屋招呼翠儿切了个咸鹅蛋、拌了盘白菜丝,又让金义去村里烧锅赊回半斤烧酒。不一会儿的工夫,酒菜摆上桌。金义把温好的酒给俩人斟上,李源吉没有动筷子,没等山海劝酒就自顾自地连喝了三盅,烧酒的烈性让他的脸瞬间红润起来,他放下酒盅,招呼站在炕边斟酒的金义坐下来,翠儿觉得李源吉一定是有啥大事儿要说,也擦了把手悄悄坐在山海的身后。李源吉环顾了一遍静静等待的三个人,再一次深深地叹出口气,才感慨地说:“人活七十古来稀,老夫今年七十有三,到了圣人的大限,够了,也值喽。”山海端起酒盅,一边敬酒一边说:“哪儿呀,瞅您这身子骨硬朗着呢,再活个十年八年的一点儿都不是个事儿。”
李源吉一口呡下酒,“呵,呵”笑了两声说:“再活也就活够啦,世上的事该经历的都经历了,该谢幕喽。”说着,他把手盖在酒盅上,制止要斟酒的金义说:“好了,老夫不省酒力,三四盅刚好能刺激一下衰老的神经,再喝就可能要失忆了。”然后目光坚定地瞅着山海:“说来与你们爷孙三代有近四十年的交情了,我从长春到滦州站一下车就遇见了你义父,时光荏苒,真是沧海桑田呀。如今国破家亡,孽子失踪、半女离世,只剩下这对孤苦伶仃的孩子。老夫再也没有什么可留恋和隐瞒的了,今天把我一生的经历和盘讲给你们,老夫如有不测,就请你们收养这一对儿可怜的孩子,待他们成人后把李家的经历讲给他们,让他们一定回家,把李家的灵魂带回自己的家乡。”
李源吉确实是朝鲜人,而且出生在朝鲜的名门旺族,有着朝鲜皇族血统,按族谱算来应该是朝鲜国太祖李成桂的二十五世孙。李源吉的青年时期是在国难频仍中度过的,经历了发生在朝鲜国土上的“中日甲午战争”和对朝鲜进行种族灭绝的“日韩合并”,日本人对朝鲜实施的亡国灭种计划让他失去了“李”姓的资格,只能给自己起了个日本姓氏——吉村。和所有血气尚存的年青人一样,亡国奴的屈辱让他走上了“救亡”之路,二十岁就加入了以李氏家族为主导的朝鲜救国会。他觉得,以命抵命式的暴力抗争太低级,而是应该寻找更先进、更可靠的救国之计。为此,他没有和其他年轻人一样加入抗日游击队,拿起武器走上战场;而是选择了东渡日本,要“学夷之技”、“师夷之长”,以图民族复兴。在日本,他先修了工科后又选修了法学,几年的学习和观察,让他渐渐感觉到,日本的兴盛绝不仅仅是侵略和战争带来的,效法西方、改革维新、科技进步、民主宪政,无一不是日本强盛的法宝。慢慢地,从初到东瀛时对日本侵略者的刻骨仇恨,转变为对日本宪政、科学技术的观察、探索和学习,甚至对日本统治者和“亚人治亚”思想产生了些许仰慕。日本特务机关也察觉到了这个有着朝鲜李氏皇族血统年青人的思想变化,他们有意接近他、引导他,向他灌输皇权神授、大东亚共荣等理念,不到三年的工夫,吉村源吉就被正式发展加入了日本极右翼组织“玄洋社”属下的“大日本青年同志社”。一年后,又被推荐成为了日本陆军参谋部第二部国际调查课的成员,这是日本最高级的对外情报和特务机构。又经过一年多情报和特工专门训练,吉村源吉以全优的成绩毕业后被派往设在长春的日本南满铁路株式会社调查课。此时,他有了三重身份,既是日本陆军情报部派出的情报员,又是日本南满铁路——实际上是关东军的特工,同时,他没有忘记自己的血统和出身,还是朝鲜救国会的成员,肩负着“复国”的重任。陆军参谋部二部安排给他的任务是,随时观察中、满、朝三方的动向,尤其是朝鲜复国分子在华北地区的活动;满铁特务机关分派给他的任务是,立足滦州车站这个关键节点,掌控沿线各方政治、经济情报;而朝鲜救国社交给他的任务则是,潜伏下来,伺机而动,随时准备为朝鲜复国而战。临行前,日本陆军情报机关的上司给他介绍了一个文静娇小的日本女人,希望已经三十出头的他能够成家立业,以免去后顾之忧。出于埋藏在心底的民族感和警惕性,吉村源吉以家里已有未婚妻的由头拒绝了日本人的好意。为了圆过这个谎,朝鲜救国社找来了一个朝裔李姓女子,俩人草草成了婚。到达满铁后,他以“有利于在中国活动”为由,恢复了自己真正的朝鲜姓名——李源吉。一九一零年仲春的一天,李源吉携带着南满铁路调查课提供的一部最先进的电台,从长春来到了滦州车站。站前的那场“抢劫”偶遇,成就了与吴家、石家这段三十多年的悲喜情缘。
滦州车站是李源吉多舛命运的舞台,初到冀东,他以副站长身份做掩护,搜集了大量冀东乃至华北政治、军事和经济情报。随着日本对华北和中国的公然侵略,他逐渐地看清了日本人灭亡朝鲜、霸占东北和统治中国甚至全亚洲的狼子野心,更加认清了所谓“大东亚共荣”包藏的真实祸心;他也目睹了泱泱中华大地上军阀割据、生灵涂炭、民不聊生的惨状,看到了一大批冀东抗日志士们不惜抛头颅撒热血的抗日壮举;同时,他更时刻关注着故国朝鲜,在日本人的高压下,整个民族已经没有了自己的语言和文字,同胞和孩子们被一天天地“日化”,而在国内国外的抗日组织、流亡机构却在为权力相互倾扎、明争暗斗。李源吉一直在纠结和苦闷中,他掌握着大量共产党冀东抗日武装、重庆国民政府滦榆专署甚至满州国特务组织在冀东动向的情报,对石山海、石金义父子俩的抗日亲共行为更是了如指掌,但他不想将情报提供给上峰,不愿意再为灭绝人性的日本军部卖命,有时甚至想出手帮一帮冀东抗日组织。上峰机关也发现了李源吉情报工作有些“懒惰”,暗中调查过几次但都没有找出问题。几次训斥无果后,只好削弱了他的权力、削减了他的经费。李源吉反倒乐得上峰对他的疏远,无聊之中把主要精力放在了车站业务工作上。这些年来,最让李源吉痛心的是他唯一的儿子——李勇一,这是他的亲生骨肉但不是爱情的结晶。他没有爱情,与那个李姓朝裔女子只是性的结合,匆忙的新婚之夜,还有几次昏暗中的床笫之欢后,两人就开始了聚少离多的日子。多少次在性欲驱动下的梦幻中,李源吉甚至怎么也回忆不起妻子的模样。儿子的诞生让李源吉有了家的感觉和思念,他给儿子起了个有着明显朝鲜意味的名字:李勇一,但儿子一出生就天生地打上了“吉村勇一”印记。除了接受全套日式教育,吉村勇一的少年和青年时代都是在狂躁的军国主义氛围中度过的,满脑子是“尊皇攘夷”、“大和魂”和“为天皇尽忠”。日本军部像是有意在对李源吉进行惩罚和报复,在吉村勇一大学毕业后,竟怂恿他同样加入了“玄洋社”,并发展他进入陆军参谋部二部的情报机构,甚至加入了陆军参谋部专门从事对华颠覆工作的“竹机关”,几年后,竟然还派往滦州接手了他父亲的全部工作。李源吉知道,儿子体内虽然还流着李氏家族的血液,但已经是被彻底洗脑的日本战争狂,劝导、反对和愤怒都已毫无意义,他唯一能够选择的只有沉默。他与儿子交接完工作后就回到了日本,打算守在长野县的家里远离尘世喧嚣,安享晚年。可屋漏偏遭连阴雨,特工的敏感让他偶然发现,已年过半百、时时对自己表现出性冷淡的妻子竟然和一个日本糟老头子有染,而且两人感情笃深,看样子已经相好不是一年半载。一时间,他彻底绝望了,甚至想到了死。恰在此时,一对可爱的双胞胎孙子孙女儿降生了,李源吉似乎又看到了生的希望,他央求儿媳带着孩子来到滦州,亲自教授孩子们朝鲜文化和中华文化,他像一只鸵鸟一样,把头深深地扎进滦州的土壤里,不去接受外部的任何消息,全部精力都放在了培养和教育晚辈儿的身上。可天意难遂人愿,作死的日本人竟然在太平洋向美国人发难,走向了与全世界为敌的自绝之路,瞬间就到了亡国灭种的边缘。只可怜李家老小,本是朝鲜人却被打上了日本奴才的印记,如今在中国的土地上处处遭辱,流离失所、有国难回。对吉村勇一这个孽子,李源吉是既恨又疼,他分析儿子的突然失踪只能有两种可能,一种可能,是跟着日本军队和家属逃回了日本;另一种可能,就是日军情报机构“竹机关”怕有些不可告人的情报外露,对朝裔的吉村勇一下毒手灭了口。
如同听天书一般,山海、金义和翠儿目瞪口呆地听完了李源吉含泪的叙述,山海吧嗒了几下嘴才说出了句:“那,那幅画还在不?”
自己如此坎坷的经历竟没能引起山海的共鸣,李源吉有些失望,无奈地随口说:“画不值钱,早送人了。”
“那,金姥姥宅院的木头呢?该值不少钱吧。”山海继续追问起来。
“哦,木头被日本人拉走了,该是修了工事吧。”李源吉嘴上随意说着,心里却敲起了小鼓。这些年他在中国也没闲着,把一大半儿的精力放在搜刮中国文物古董、发国难财上了。他用足了日本特工的身份和权力,通过各种渠道买来、盗来甚至抢来了几百件青铜器、字画、瓷器、玉器等各类古董、文物,其中包括金姥姥宅院的珍贵木料,全都偷偷运回了日本,小心翼翼地藏在了长野家中专门挖的地下室里。其中那幅张择端的《金明池争标图》,经他仔细鉴定,应该是价值连城的真迹,他一直带在身上舍不得离身儿。日本投降后,为防万一,他用油布包好藏在了车站卧室的夹墙里。如今一家人的性命难保,但每到夜深人静时,他心里都挂念起那些远在日本的宝贝坛坛罐罐,该不会被美国人的炸弹炸得稀碎吧;更挂念着藏在滦州车站的那幅珍贵的名画。
从李源吉的叙述中流露出的许多新鲜事儿,金义第一反应就是该尽快向上级报告。他没敢和父母打招呼,悄悄下炕出屋,顺手从灶台上抓起了个窝头就一溜小跑着又找到驻村八路军,在通讯员的带领下,连夜赶了十几里路见到了周书记。听完金信汇报,周书记没有表现出多少惊讶,而是乐着摆摆手说:“一条丧家犬,随他去吧。”然后就转过话题问起金信在唐山的工作情况。周书记既是自己的入党介绍人,又是车站时党组织的唯一联络人,一直在孤军战斗的石金义心目中一直把周书记当成自己的主心骨,有时甚至超过了自己的父亲。听到周书记问自己的工作,一下子把这些天的孤独和委屈全都勾了出来,他没敢说自己在夜校上课时的窘态,而是把矿工们的粗野和栗老黑的霸道添油加醋地描述了一番,又把在赵各庄矿上无所事事、苦闷和无奈的心情一股脑都倒了出来。石金义是周书记眼瞅着成长起来的,他知道这孩子聪明能干又踏实善良,是个可塑造的好苗子,但缺点是社会经验不足。周书记严肃地说:“共产党是工人的先锋队,不能和工人搞好关系怎么能成为一个好党员?你这是小资产阶级思想在心里作怪,该好好在工人中间摔打摔打。”看着金义有些失望和委屈的表情,周书记思索了一下然后放缓语气又说:“山海关战役打响了,滦榆地区力量空虚,我这儿正缺人手,你还是回来吧。”
金义没听明白啥“战役”、“空虚”,只是一听到让自己回来,就兴奋地一把抓住周书记的手:“那,那我啥时能回来呀。”
“我明早和开滦的老于打声招呼,你回唐山收拾收拾,再回家和父母、媳妇待两天,然后就到石坊镇报到吧。”周书记像父亲一样语气和蔼地给金义安排着。
“没啥可收拾的,家也回过了,要不我明儿就去石坊吧。”金义迫不及待地说。
“去石坊镇也是做群众工作,要踏下心思和那里的工人打成一片。”周书记又摆出了副严肃的表情。
“中,中。”金义爽快地答应着:“您放心吧,我一准儿干好。”
(五)
国共大战再次打响。为了阻击国民党向东北运兵,冀东部队两个团协助从山东赶过来的渤海军区部队固守山海关,迎战从秦皇岛登陆的国军第十三军,第一仗竟然打胜了。在“东北保安司令”杜聿明回南京向蒋介石请命之机,冀东军区命令各路部队迅速向山海关集结,以备敌人更大的进攻。接到上级命令后,独立二团史团长没来得及和范政委商量,就立刻向各营下达了集结命令,然后,让通讯员带上军区命令马上去三十多里外的夏官营叫范政委回来。独立二团的团部设在石坊镇,但政委和团长总是以各种由头分别在各连队转悠。看到军区命令,范政委马不停蹄立马赶回团部,挑帘进屋,发现阵势有些不对,只见团部办公桌上摆着两荤两素四盘菜,白瓷盆里烫着一锡壶酒,矮小精瘦的史团长竟然一反常态地揣着手站在桌前,乐呵呵地迎候着政委。范政委瞅了满桌子的酒菜,又瞅了瞅史团长:“咋儿啦?出啥事儿啦?”
“能有啥事儿,咱兄弟俩搭伙计这么多年,就不能请你老哥吃顿饭?”史团长边说边招呼着政委坐下,给两个空碗里斟满酒:“下午套了两只兔子,我让老宋炖上了,正好等你回来,咱老哥俩喝两口。”
小史在团里从来都是“老子”长“老子”短,除了团党委会上,连声“政委”都很少叫,今天一口一个“老哥”地称兄道弟,老范知道,这小子肯定有事儿。碍于面子,还是坐了下来。俩人打哑迷似的你一碗我一碗一连干了五大碗,史团长才开了口:“老哥呀,兄弟还真有一事相求。”范政委故意夹起口菜放进嘴里没有吱声,史团长吧嗒了两下嘴接着说:“我估计这国共一开战就是大仗,国民党一上就是几个军,看样子咱这个团长又要提着枪上一线冲锋了,没准儿那天枪子儿不长眼咱就得蹬了腿儿。一晃兄弟也三十出头了,干耗了几十年,连个娘们儿的毛都没粘过,冤呐。”范政委微笑着又夹了口菜,还是不搭腔。史团长有些急了:“我说老哥,你是政委,甭管是‘二八五团’还是‘三八五团’的,咱论党龄、论战功,掰着手指头算整个冀东军区排不上老大也能排上老二了,怎么说也该给掂对个婆姨了吧。”“二八五团”是当年晋察冀八路军定的干部结婚条件:二十八岁以上、五年以上党龄、团长以上官衔才能批准结婚。
范政委放下筷子,一本正经地说:“直说吧,看上谁了。”
“卫生队,孟庆云!”史团长没打磕巴。
“谁?!”范政委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她,她过去是干啥的你不知道?”
“知道,不就是在窑子里呆过吗,怕啥?”史团长显得有些不耐烦:“这也说明她苦大仇深,现在都是咱们的同志了,你这个大政委、老党员怎么能揪着人家过去的那些子烂事儿不放吧。”
“咳,我哪儿是那个意思呀。”范政委想解释,但又不知该从哪儿说起:“我是说,咱卫生队那么多闺女,你找谁不行呀,非找她?”
“我就喜欢她那白白胖胖、肉肉头头的,不瞒你老哥说,咱史卫华大风大浪啥没见过,可一看到这丫头腿儿就挪不动地儿,为了能见她老子装了好几回肚子疼,白挨了好几针。”史团长说着,脸上难得地泛起了红晕。他用央求的口吻继续说:“大战马上就要打响了,国共两党是死敌,仗仗都是硬仗。老哥呀,求你给做个大媒吧,哪怕能搂着这个白胖婆姨睡上一觉,咱就是明天掉脑壳都不冤了。”
史卫华的一番话让老范确实有些感动,自己当兵前就有了媳妇,如今已经是仨儿子的爹了。饱汉子哪儿知饿汉子饥,人家小史出生入死几十年,身边真该有个知冷知热的人了,要是不小心在战场上没了命,史家也该留个后吧。孟庆云的妓女身份确实与小史不配,但瞅着眼前这个瘦小的麻猴子,人家就喜欢个白白胖胖的,天意不如中意。以后不管组织上能不能批准这门婚事,至少先让他拉个手、亲个嘴儿,体验一下青年人的恋爱。想到这里,范政委端起酒碗,爽快地说:“兄弟,这算多大点儿事儿呀,咱卫生队的姑娘还不由着你随便儿挑?那个白白胖胖的孟庆云是瞅着喜人儿,既然你喜欢这闺女,老哥成全你,现在就办。”说完,一口喝干了酒,然后冲着屋外喊来通讯员,让他立刻去团卫生队把队长和孟庆云叫来。
军区的集结命令要求,部队后勤及非战斗人员、尤其是女兵不在集结之列。一听不让上前线,卫生队的女兵们吵吵着要写血书,坚决要求跟大部队上战场。听到政委召唤,队长觉得是上前线的事儿有戏了,立马带着孟庆云风风火火地赶到了团部。团部已收拾干净,但屋里还飘散着浓浓的酒气,范政委端坐在椅子上,示意敬过军礼的两人坐下来,然后用长者的和蔼口气问:“小孟啊,多大啦?”
孟庆云屁股刚落座又马上站了起来:“报告,十七。”
政委示意她坐下,然后说:“叫你们来是想商量件事儿。咱们史团长是位老革命,参加过长征,受过不少伤,最近又老是闹病,影响工作。我想着找个懂点医术,又会体贴人的同志在身边照顾他,想来想去就想到了庆云同志。你看?”
卫生队长是团参谋长的媳妇,一下子就听出了政委的话外音儿,她有些吃惊:“政委,这,这合适吗?”
“怎么不合适!”政委立刻严厉了起来:“孟庆云同志苦大仇深,革命意志坚定,是个积极向上的好战士。史团长年富力强,才刚刚三十岁,我看俩人哪儿都合适。”
庆云原本以为是要让她给史团长当护士,政委一说到团长的年龄,她马上也明白了过来,脸“腾”地就红了,嘴上连声说“不,不”。范政委又恢复了笑容,语气和缓地说:“庆云同志,不要有什么顾虑,过去的事都忘了吧,那是日本帝国主义在中国犯下滔天罪行的一个小小片段,小史团长根本没把它放在心上,他看上的是你人好,心地善良,工作积极——”
“哎呀,不是。”庆云有些急了,憋红着脸打断了政委的话:“是,是我怀孕了!”
“啊?”政委和队长几乎同时惊叫出声来。
这些天庆云一直急得真像热锅上的蚂蚁。突然发现自己身子有些不对劲儿,有事没事老是反胃恶心,直觉告诉她可能是出事儿了。她偷偷找到了村里的一个老稳婆,老妇人扒开她眼皮瞅了瞅,又撩开衣裳摸了摸她的肚脐儿,然后对着这个一身戎装的小女兵肯定地说:“闺女,快想法子吧,晚了就打不下来了。”庆云一下子全懵了,她不敢告诉龙头,不能给他找麻烦;也不敢告诉班长和战友们,怕大家笑话。她想尽了一切办法:拼命喝凉水、用擀面杖压肚子,但一切都无济于事,肚子里啥反应都没有。万般无奈,她想出了唯一的法子——躲出去,一切麻烦自己担着,把孩子生下来,等龙头当上了大官儿、孩子也长大成人了,再回来认亲。
在政委和队长的严厉追问下,庆云不得已说出孟庆龙的名字。盛怒之后,范政委还是冷静了下来。庆龙和庆云的身世和经历他都十分清楚,这是一对苦命鸳鸯。大战之前,与其对他们俩严肃处理,把事儿闹得沸沸扬扬的,不如就坡下驴,成全这对真心相恋的孩子。他找到小史团长,把这对年青人从恋爱到怀孕的原委叙述了一遍,再说出自己的想法,然后安抚小史说一定再给他找个比孟庆云还好的。到嘴边儿的肉让别人抢了先,小史团长咬着牙运了半天气,但也只能接受这个事实。
一天后,全团开拔,出关迎敌。启程前,团部下达一道命令:孟庆龙调到团辎重队,任副队长;孟庆云因病转到地方,在滦县做妇联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