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那‘火山口’就这么给逸什荼了?”
“你说我的皇冠?当然不行!这是想都不要想的,缪。亏你把它想象成‘火山口’!这比喻也不是不贴切。当今的乌托匹亚就是一个火山口,随时都会爆发些什么东西的。我便按照地球的古书,休养生息,礼乐推行。近几天又在七皇宫漆黑的夜中,看到金色的圆盘在空中转动,徐徐划过去了。我还命人在地球上搜集更新的‘西洋奇器’,盘算着将来要干点什么;还未盘算好,逸什荼就来了。”卷缄默了一下,“若就这样丢了皇冠,饿死在这里,而逸什荼在宫中又是那样淫荡不羁……估计我的计划,没有第二个荼列什克皇能想得出来,并即将拟诏实行。整个乌托匹亚会崩塌;就像喷发后的火山口一样,又附上了新的难题。”
“当荼列什克皇是不是很难?”
“当然难了。文武百官的建议要一个一个地听取,宦官宫女要一个一个地提防,一百一十九个可汗要一个一个地会谈,诏书要成天成夜地写。更何况,我的身边总缺不了医生。更要命的是,每日膳食,我总担忧那些鱼糜酥油有没有藏着发黑的银针;每次走在靡丽的锦障下,会不会有怒民的骸骨在翻涌。但就是不知为什么,我对皇冠上那一簇光环那么着迷,别人也对那一簇光环同样的着迷。达西坎格,我无法从中自拔了,但就是不知道为什么!就算干活干到透支了自己!”
“我……也不明白,好像……长大后就知道了。”
“所以,缪,你想当荼列什克皇吗?我觉得你最有潜力了。”
“我?我只想当个可汗,或者牧羊人也好。拉住荼列什克皇的力量太可怕了。”
“啊?缪?好吧,你还是个小童。你确实还不能体会到这些。”
“可我也不想只对着山地、野花、白桦林和天空啊。我会很寂寞的。我还是想到瀚京看一看,因为我没去过那里。卷,你能不能带我去?”
“那是肯定的。你是可汗的嫡女,我可以下诏把你预封为准可汗,然后把你送到瀚京太学宫读书。”
“那不是又可以跟雅哲、靛见面了?那太好了!对了,卷,你要是真的干到透支了,可不可以陪我回到卡西江边牧羊?”
“怎么可能!”
我被这句咆哮唬到了。从来没见过在荼列什克皇温和的眼里,会闪出诡异的寒芒来。于是,我又哭了。
“不是,缪,卷卷知道错了,莫哭,莫哭啊……”卷伸手欲抚摸我煞白的小狼头,但被铁链绊住了。“你不是想当可汗吗?我回到七皇宫才能下诏预封你啊。”
我破涕而笑:“那怎样做你才能回到七皇宫?”
“听好了,缪:在山地之东,有条东江;沿着东江往南走,到一个叫於赫城的地方。那里有许多的扫驳族人和焱族人,都穿着有宽袖子的大袍,腰间都悬挂着一块玉。在城东边的江心,有一个驮着地球的一种建筑的小岛。那种建筑屋角翘起,屋脊缀有一排小怪兽,屋檐青灰色且遮住了四面白墙;岛中央还有青松一样尖耸、有八个角的塔楼。宫殿前的喷泉上,伏着一只蛇身、鱼鳞、鳄口、马尾、鹿角的四足神兽,还有两只什耶族的狮子石像一左一右立在门口。你要进去,不过小心不要踩到门口上的横木挡板;找到一个短头发的扫驳族人,是我最认可的公卿,壳子。他是我的发小。把这个东西递交过去,他总会带一批人马营救我的。”便从腰间抽出一块嵌有火红玛瑙的玉佩,小心地盛在我的手上,“壳子本来不是一个严肃的人,你可以直接把我的困境告诉给他。”
“这不是要走很远的路吗?我可以直接回家告诉父亲来帮你的啊!”
“非可,卡西泽腊已经知道逸什荼干的好事了,昨天就与逸什荼闹掰了,现在估计卡西族与逸什族的关系空前紧张。要是你父亲光天化日之下援助我,逸什族会趁这个旱春的风沙,来找你父亲麻烦的。你最好叫个奴仆什么的,每日黎明——最寂静无人的时候,给我一点水和一点列巴就好了。”
“可我的身边没有奴仆啊。对!我可以叫上我的朋友。”
“你要是当上荼列什克皇了,所谓当下的朋友,都会俯下身体,成为将来的奴仆的。”
“我可不愿意这样。朋友就是永远的朋友。可是你为什么这样要求我去当荼皇呢?要是这样,你不是不能再次戴上那个皇冠了吗?”
“诶……缪,如果我还能活着,你可以不用当荼皇,但你也要用上你学到的所有,帮帮我这个可怜的人,就像壳子一样帮我回到七皇宫。如果我就死在这里,你要暂时忍一忍,到时候真的只能戴上我的皇冠,替我夺回圣光了。而且,问问壳子,我的那一大卷未写好的诏书在那里。”
我的肩背,不知为什么就扛上了千斤重的岩石。但还是点了点头。
“拜托了,缪——你既答应了我的请求,这份请求就成了命令,你不能不执行。”卷的语气冷硬起来,“违约是要被死神殷余耀追着打的。”
“达西坎格,殷余之主所见,为你效忠,绝不违约。”
“达西坎格,平安来回,快去快回。”
我兴奋地在花野里撒了把欢,给了卷列巴和水囊,蹬着冰色尽染的牧草,飞快拾起手杖,领着羊群攀过山与水,回家去了。
忘记告诉各位了,我家住的是卡西内冉山正南方山腰的山洞,山洞旁便是一望无际的白桦林,山下是一块接一块的旱田,种的作物是芦米、黑麦和黍;在旱田的角落,人们往往发现不了农奴的棚子。父亲骑着一头棕红色流鬃巨鹿,套着深灰色斗篷,插着腰刀,一回到家门口就嗔骂不已:“这厮斗牛头!秃顶的蜗牛!竟干了这样卑鄙无耻的事。我看他们别想要鹿北姬酒了!让他们这个冬天不好过!”
“可汗,令媛回来了。”一个仆从禀报。
“哦?”父亲走到我的面前,“缪儿,你今天回来得有点早啊。”他下了鹿骑,进了山洞。
我也跟着进了山洞。母亲在充满羽毛绒芯的垫子上躺着,穿着轻纱,做针线活。我飞速进了书房,搜出一张信纸,抓着炭条在上面写着什么。
父亲凑了过来:“你要写信吗?你才认得几个字啊。”
呵,不瞒你说,卡西文的方块字我只认得几个,不会的字,要么生造,要么画图:特别丑的斗牛士和用炭块拍上的黑色玄武岩。我想着,到时候自己还要跑过去跟他们解释一番;要是我忘记了解释内容,我还可以打开信封看一看再说。
“你要跑过去送信?送给谁?送到哪?”
依荼皇之命,我不能向父亲透露这份秘密,便撒了谎:“一个什耶族牧羊人托付给我的,被逸什族人抄了家,请求我向他住在於赫城的亲戚援助。”
“於赫城啊?那可以。这路子我熟,要不要我派那个仆从跟你去?”父亲皱了皱眉头。那仆从安置好他的鹿骑就来了。
“不用了,我想一个人看看於赫城长什么样子。”
“可汗,这样不危险吗?去於赫城一路上都是贱民。”仆从开口劝。
“不用了,穆拉提·雅察巴特。随便给她一把刀、一封急邮文牒、一点点干粮和水、一瓶鹿北姬酒,她就战无不胜了,啥沟沟坎坎都不怕。”父亲转向我,“嘞,你准备什么时候去?你的水囊呢?”
“我现在就得去。那牧羊人快饥渴死了,我便把列巴和水都给他了。”
“令媛没有想到自己吗?”穆拉提问。
“不必问这个。善心乃殷余巨鹿所赐。”
“那要是碰到怒民了怎么办?”
“不用担心这个。野狼民族嘛……”父亲在思考着什么,“再说她只是长途跋涉一回;牧羊人送信,没啥好正经的。拿不准她就这样积了一次德,日后百姓爱戴,天子所赞,固我族之根基。”
“啊……这……”
父亲已替我准备好了行装:“快去吧,缪。别等到沙普敦回来又阻扰你了。”
“嗯。”我跨上一匹待侯已久的冰川白长毛巨鹿殷余淡,佩上卡西式腰刀,外带牛肉干、烤奶皮、馕和列巴,还有几袋水。绛北的孩子,凡是会走路的都会配上坐骑。我便在好小的年纪就跟殷余淡撕混在一起。他脚力好,但每连续跑上一段路程就得用剪子铰去踝部刚长出来的长须,以防被自己绊倒。他女王音,你要他吃点东西也好,要他去别处大小便也好,他都只作出统一答应:
“呶。”
握紧缰绳,向东南方,穿过密密匝匝的白桦林,掠过挺拔的青松群柏,冬青、山毛榉皆泛着蓝光,荆棘在路边旁观。出卡西山地,正是花野的尽头,都成了直达天边的草原。草原从不缺接连的大片农田。土道边,农奴的双腿被金黄的冬小麦湮没,正在缓慢挪动着,收割作物。路上本是有扛着比山还高的篓子的玛卡旗商人,大步走着;见到我,便避让到路边的芦苇丛里,慢慢蹭着。没爹没娘的野孩子踩到芦苇,贪婪嚼着甜津津的芦根……他们褴褛的衣着与这片浅粉、红与金黄色调的热烈,加上一个风格晃亮的我,根本不合搭,有的人甚至可以直接定论,他们是这幅昂贵的油画中唯一的污点。那时间我只觉得好奇,为什么他们与我的生活面貌不一样;雅哲不也是农奴的孩子吗,可他衣食住行不怎么差,就是瘦了点。水猱狮对待农奴的方式更令我久不得理解,他直接把无意间路过的农奴、野孩子和较为贫穷的商人撵走了。可这是出于什么缘由,让他眼中的农奴十分肮脏呢?是他们伤害过荼列什克卷?我觉得粗暴地赶走他们,颇为不公,但一直没找到什么理由向水猱狮表达我对他们的怜悯。原来这般孤苦的人,乌托匹亚大地上到处都是。
前面是几座矮丘,丛丛狗尾巴聚在丘顶,像青白的波浪。这又让我想起卡西江粼粼的灰色波浪上,什耶族的舠船。继而是山地、白桦、野花、羊……第一次出远门,不知多少里,我就想家了。天色也晚了,一切摘去亮蓝,然后是红、紫,最终是黑。今夜没有月亮。别忘了漫天星星。
“殷余淡,左转,到那块山丘上。”我吹燃了火折子,点亮马灯。四下里别无投宿之地,我只能睡草地了。
“呶。”殷余淡疲累地冲到山丘上;身子一抖,让我重新踏回地面。我剪去殷余淡踝部长毛,在草中盘腿坐下,解下鹿鞍一侧的褡子,倒出干粮,小锅加牛奶速煮。把殷余淡的笼头摘掉,让他溜到不远处的小泉吃喝去了。没有山的依靠,只剩下一望无际开阔的平原,微凉的夜晚多少会惊恐丛生。又想到身旁有马灯煨着,头顶有星空护着,这一夜顶多也有些温和了。
我叼着茅根:要是达到约定,回到了家,必然先找到水猱狮,阐述我一路上的见闻;再去瀚京找雅哲。天上星光,如果没有马灯微黄的笼罩,是否会更加绚烂?我猜度着,下了丘,打开灯帽,准备吹灭它。
“可不要吹!”
有个稚嫩的声音喊。我抬头,借着远处小锅压抑着的火光,一朵乱蓬蓬的蒲公英站在草丛中。他伸出一根深紫的手指头,口中不知道想喃喃什么;忽然起风了,一大片碎布被风撕下来,露出焦褐色的肩胛。他连忙把碎布捂回去:“达西坎格,饶恕我……我只是想让……让……灯里的火……活着……”
“你想看马灯里的火?”居然有的人连马灯都没见过吗?
“唔……”他双手合十,作祈祷状,“达西……”肩胛上的伤口又敞开了。
我提起马灯,不在乎他衣服上有什么污点,毕竟都是孩童。抚平了他的肩胛,好似揩到了什么沙子似的东西,他痛苦地呻吟一声,迅速躲开去;又满脸苍白,不停地俯下身来,求我饶恕。我一缩手,全是灰和殷红。“没事,我洗洗就好。”述罢,我瞥见他生疑的眼神,向小泉走去,放下马灯,搅动水中的屑碎星光。感受沁心的凉,却惊动了卧地而睡的殷余淡。
突然,光被抽走,殷余淡“呶呶”警报起来。我拔腿向急遽消逝的光追去,那孩童,竟光着脚,抓住马灯就溜走了。旱春干焦的芦苇一茬比一茬高,我用双手拨开前路,哪怕就此粘上虫丝蛛网。前面倒下的芦苇又立起来,夜莺和鹭不安地东瞻西望。螽斯从袖上略过,萤火被卡在发隙。发紫的叶片割伤了我的手,我还在不停地往前拨。但火光越来越虚弱,以至不见了。他怎么跑得比我还快?我喘气不着,但感到身子长高了好几倍,于是回头一看——
全是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