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异类 第八折(回忆录一)(1 / 2)梦中鼍城首页

羊铃叮叮啷啷,映照我蓬松的微卷的白发。还是早晨,绯红的穹顶残留几撮巨鹿殷余生撒下的白色鹿毛。紫中透绿的牧草拖拽洄转的朝露,一下子被轻快的羊蹄碾入土里,抑或是被弹簧似的羊舌捋去了。火乌冬青的嫩绿枝头,过几天就变成绀红的了。

在乌托匹亚宛在惊涛骇浪的卡西山地,我当了差不多两个绛邬年的牧羊娃。一个可汗的嫡女,却充当一个山头山尾到处乱跑的小白狼,实在是大材小用了。原因终是归结给那个乌宛族来的生教教徒——还是巫师,占卜扶鸾一流的,算命也在行。小时候换了白化病,哭声八百里外都能听见;群山轰动,在我出生的第一个绛邬年就请了那教徒,给我算了一卦。

论那个教徒,在我的印象中只会杵在山脚下雕像似地念经,顶着高高隆起的鼻梁,戴山峰似的深蓝色高毡帽,时不时往铺着纸的石板上涂涂抹抹什么东西,譬如起起落落橡子一样的殷余文字母;卡西语讲的很烂。他姓沙普敦;缀“赫”,殷余文中的“虔诚”,这种缀在殷余高原到处都是。有个侄子,父母是农奴,早年双亡,便由这个教徒带着;也是个虔诚的生教教徒,却愿有朝一日加入荼列什克皇的军队,梦想当个骑兵;名字叫沙普敦·雅哲·赫。他同样只有几岁大小,也常年戴着毡帽,穿着长袍;人很是瘦削,灰眼睛,鼻子一样搞搞隆起,骨头的轮廓在皮肤的裹盖下仍然清晰可见,因而常被北花野的卡西族阿尔法部的纨绔子弟嘲弄为“枯柴”。别看他瘦的很,过几年,他摔跤就顶厉害了,但教徒不让他继续摔;他便与教徒口舌斗争了足足一周,才被批准继续学习绛式摔跤与扫驳族功夫,去瀚京求学、入伍。那时我也在瀚京学习。从瀚京太学宫往窗外看,总能看到雅哲与其他人在中花野扎马步打拳的身影。

回到我最初与雅哲见面时的场景。我的父亲,卡西族正可汗,一开始不像别的地方权贵那样,教育我不要与农奴的孩子玩耍。早期,我看卡西族西格玛部附近及以北的地区,确实认为那里人与人之间没啥可隔阂的。我与雅哲一见面,顾不上双方家长的谈话了,蹽到另一处山头疯玩了一下午。

“卡西泽腊·西格玛可汗,”教徒问道,“令媛出生是什么兆象啊?”

“这就是。”父亲从蹀躞带的暗囊里抽出一卷纸张。

“令媛1900年冬天出生?世纪之交啊。”

“那是,那是。卡西族世祖卡西缪契就是在两千年前的世纪之交将卡契族迁到乌托匹亚上去的。这真是个巧合。所以,应族人之愿望,我命名她为卡西缪。”

“18月31日?天鸽座生辰*,将来会从文、从Зенн,抑或是艺术类型。是个做可汗或者当女官的好料子。”教徒叠起前一页,翻开下一页,须臾面容凝固了:

Ka^ncác vǔ tí(卡西文拉丁注音:血月在天)。

“确定没写错吧?”教徒傻了眼,“可汗,这血月,是凶兆!”

“没写错,方圆十里的牧户都可以作证。确实,这月亮来的太蹊跷了。”

“两轮血月还只是火灾,独独一轮血月在冬日的深空,怕是瀚京会出乱子——搞不准新的荼列什克皇就在这里冒出来了,或是把火乌世世代代积攒的一盆圣水打翻了。注意点,绛邬史书上已经有八个女皇了。”

“她当个荼列什克皇没什么吧,沙普敦先生。就怕圣水打翻,我们都断根绝代了。”

“还有什么兆象吗?说不定可化解血月的凶兆。”

“这兆象就更离奇了。”父亲翻开下一页,“就在卡西缪出生后一夜,在绛南,有个焱族旅行家在他的日志写到……”父亲指着一行斜体字:

老天啊,这是什么东西,在如此深邃的夜空,刻下了这样恐怖的划痕!它是亚麻一样的黄,在我的正前方(正南方向)停留了十四秒,然后瞬间消失了。

“……反正我认为它不是流星。”

“这……《殷余志》上没有任何记载。《辇川》也没有,但好像在地球的古书出现过。”

“那……”

“可汗,能不能叫令媛过来?我要看看她到底显了卡西缪契还是卡西荼列什克·比邻星的象。”教徒卷起纸张,在石板上又划了几划。

我还在跟雅哲玩小石子,忽的颈花皮给人一提,整个人被摁在教徒的面前;见那教徒皱着眉,凶巴巴的样子,便忍不住抱父亲的大腿哭了起来。雅哲怔怔地看着他的叔叔伸出一只手摩挲我害怕到炸开的白色头发,欲挽回这一度失控的场面,但怎么挽回都无效。

“令媛头发皎白如北极山脉(处于绛邬最北方的天然边境线)上的冰川与雪,狼耳贴金,不是卡西缪契的银,但的确显了卡西缪契的象,又与卡西缪契世祖有所差别。金色属于卡西缪契在天兔座的结拜兄弟卡西荼列什克·比邻星。估摸着,她不是卡西缪契·西格玛再世,而是荼列什克转生。荼列什克性子太烈,是绛邬公认的战神(还有一个是巨鹿沪·刍藁)。”

“啊,可我更多想让缪平安一生,做个女可汗也好,总不出乱子啊。”

“厮是天命注定,她将来的性格比鹿北姬酒(相当于绛邬伏特加或二锅头)还要烈的。如果不受什么太大的刺激,以下方法或许能避一避她烈性造成的战乱后果。”

“愿闻其详,沙普敦先生。”

“先按卡西缪契世祖在天兔座的历程来走——于家中行清贫之风,三个月后让她出去牧羊一年半有余——最好整整两年,两年中再学一周一堂的生教教义;虽然卡西缪契在抵达绛邬后才皈依巨鹿殷余生,不过趁早教她信奉神明更有利于避灾——就是双重保险了。最后,送到瀚京学习文法,专科文法——假使是荼列什克皇让她学了Зенн学,那就没办法了。但如果真的要当可汗——这时就要学Зенн学的话,最好只学一点点,一点点就好。烦请可汗选贤与能,找个本氏族的智者辅助辅助她或是与兄弟民族(什耶族、殷余族首选)结盟扶助她。她在太学宫学成以后,回到卡西山地就能平安一生,避灾除祸了。总之让令媛先磨磨难,让她对殷余生心生敬畏。对了,卡西泽腊可汗,您只有这一个女儿吗?”

“如果可以的话,还可以给缪找个弟弟。”

“那就更好了。让弟弟代替姐姐当可汗。但一定是有能力的弟弟啊。”

会谈结束。我的颈花皮又被父亲提起,摁在巨鹿殷余生的雕像前,扔掉刚拈来的廉根草,对着石像叩首,就正式入教了。果然以后都是粗茶淡饭了。三个月后,我的个子长得有些快了。但父亲还是担心我的安全,便在每次送我出去牧羊前低声念着:

“达西坎格,殷余之主,保佑我的缪儿……”

保佑个屁。

我想。

牧羊半个月以后,雅哲去瀚京军训了,为期五年。正愁身边没了保护人呢,卡西内冉山终日积雪的山顶上就来了一个卡西族奥米伽部的贵族少年,单名叫靛,名前无缀(缀的得来是要靠荼皇册封的),取的是地球汉语名。奥米伽部本身长期生活于高寒的山尖上,靛便长得比一般少年还要高瘦,但只比我大了两岁。他一反奥米伽部少年的常态,不沾一点酒精,却靠一身绛式摔跤术,成功躲过了寒冷的侵袭。也是与我差不多的年纪入教,是父亲委托他来照顾我的。然而秋叶一落,他又得进了太学宫,修医术、Зенн学与兵学。也就是说,他也像雅哲一样,要入伍为兵。

两个保护人都离开了,父亲又要去(绛)东江与扫驳族会盟军演,几个月都不回来。母亲怀孕了,只能在家里好好待着。自己又不小心撞上了霸占北花野的卡西族阿尔法部纨绔子弟夜雨·阿尔法,还有结在他身后的一群贝塔部的奤子——干了一架,终究是人太弱,打不过,哭了。

“哎哟!哎哟!这就是可汗家的牧羊娃吗?咋么战斗力为零啊……还要人护着。小白狼……”

我一溜烟边哭边喊,带着羊逃了。糊里糊涂就逃到了卡西江,一片平原过去,就是一排玲珑的什耶族舠船群。什耶族依水而居。父亲讲过。夜雨一行人也追到了卡西江,但见一个身强力壮、长卷发、手持节鞭、足踏舠船的什耶族人大喝一声:“回北花野写功课去!”便吓得屁滚尿流,真回去了。我从此认识了这个年轻的什耶族可汗——水猱狮。

从此,我把羊牧在卡西江边,而不是卡西山地与北花野接壤的地带了。水猱狮受了卡西泽腊之委托,尽力在江边巡逻时,保护好我和我的羊群。沙普敦先生同样担心我在一次次的欺侮之中,渐渐露出烈性来,便时常规劝我遇着这些纨绔了,就躲得远远的。我心中自有些不愉快,还是在他的面前哭了,以示不接受这样憋屈的建议。

阿尔法的纨绔,贝塔的奤子,都一肚子窝火,竟设计偷走了水猱狮的烘鱼干。若不是我分他一半的列巴,他早饿没了。

卡西江与(绛)东江皆发源于绛北高地的冰川,汇聚千百万条小溪小河后,奔向绛洲大陆南方的鹿克瓷海。是卡江切断了卡西山地西南段的山屏。西南段的丘壑仍藏有大量的细流,其中并不乏什耶族的舠船在那里驻留。水猱狮既过了成年礼就当上可汗,身上事务如山,不仅要整日奔波于卡西-什耶平原与这些一丘一壑之间,还要搭上快船,每逢重要的节日入京朝贺荼皇,或与周边更多的少数民族聚师会盟;正好比我父亲一样,有时一连几日也不回来。绛邬一百一十九个民族(当时数据)皆多繁务,可汗们于务中不能抽身,这我是能理解的,但不是在当时——一个小童的年纪。

冬雪刚融,水猱狮又得朝京了,我拉着快船的缆索不肯放手。终于是他答应给我买来地球的八音盒就了事了。纨绔和奤子也到了入学的年龄,被部首捏住耳朵,被迫到(绛)东江中游的於赫城进了学,一切冷清到只剩下天上的云。

绛历1903年旱春(6月左右),凶巴巴的教徒被召回到乌宛山,求雨去了。没有雨的绛北是会起风沙的。少了他念念叨叨,我如同冲破了憋屈的牢笼一般,天刚亮就出来看稀星渐落,紫霞当出;第一次见到北斗在一片黛紫中倒转。突发奇想,没了夜雨·阿尔法,北花野岂不是我的天下?便吹着哨子,大摇大摆赶着羊群,往山地南部的北花野踱去。

可偏是这天,天大的事被我撞着了。

我满心欢喜地拨开一片廉根草丛,却见不远处刮开了一小片平地,全是赤裸裸的沙,野花不知给谁铲死了;平地右边兀然矗立几块黑色的玄武岩,围着一行逸什族斗牛士,持长矛以待何物。当中有两者,各执一柄梭镖枪,指向玄武岩中央一个黑袍裹身的人。其面前还有一个骑着高头大马的逸什族人,镶金圣装,霸气泄露。玄武岩中央的人,我说不清是那个民族的,感觉是从绛南来的;但他又留有和我差不多的微卷长发,发色比乌木还黑,这又令我疑惑不已。他的头上戴着什么,又觉得经书说过,是用说不出名字的一颗颗锱铢宝瑙相互穿插,以金银丝掐成的一个圆,围成的一个绝艳的“火山口”,粲然喷薄出圣光。曦光横穿过“火山口”,便在他的头上结成一个如虚如幻的光环。

我钻入一坨灌木丛观察事情的全过程,猜不透下一幕。那黑袍的人神情始终被阴暗裹围,双手黑袍中外露,五指榨出屈辱,手背的血管抨击忿怒。那屈辱和忿怒,仿佛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无形的箭刺从黑袍垂沉的褶皱中射出,直扎我的心。他头狠一拧,脸上的血契要流血。

斗牛士们见他羸弱不堪的样子,个个都嘿嘿笑将起来。果真是“一群口吐蛇芯的刽子手”。我忽然记起,水猱狮描述过的那些古老战事。

当头的斗牛士两指并起,在其他人面前摆了摆,示意安静。又叱令那黑袍的人什么。字字句句像是凿在我的耳朵上。可惜我不会逸什语。那羸弱的身躯,忽的颤抖,黑袍敞开,无力露出惨白的裤脚,倏地定格住了。

斗牛士耳边拽着的银耳环忽极嚣张地撞击起来;油黑套子下的手,把紧挂在腰间的把柄,唰然亮出一把寒芒恣扬的斗牛锏,企图进一步逼吓眼前的弱者。其他斗牛士也跟着做了。

弱者直面这无从反抗的死局,终狠下心,双膝僵硬地叩在绛色如血肓的土地上;十指筋骨立裂,死死抠住这毫无响应的大地。最后,屈着指头,剥下本属于自己的粲然圣光,奉出去,在斗牛士的阴影下熄灭,移交到敌人手上。斗牛士咧起嘴唇,尝到了什么叫站在乌托匹亚巅峰的感觉,抢过本不属于他的光环破烂,扔下大檐斗牛帽,曝出只有毛毛小草的秃头,歪戴上去;太阳早高出他一个头了,使得他没有圣光,只有不伦不类。弱者猛然迸出命运的不甘,烈性灼烧着他从未冷却过的雄心,拔步,举起右拳,给了斗牛士胯下的马头上一个栗暴。那马一受惊,毛鬃竖起,前脚高抬,背一拱,将斗牛士往后倒去;终究是光头太滑,留不住“火山口”的金丝底座,它高抛出去,跌落在蔫蔫然的野花丛里。一个刽子手迅疾遏住弱者的头,另一个举枪就要刺入他的心脏;斗牛士大喝一声,制止了他们的行动,好不容易将马安抚住,又乌哩乌哩说着什么。其余的斗牛士得令,一拥而上,将早钉在地上准备好的乌铁链铐住他的手脚,钳死他的四肢,枷上他的脖颈,圈锁他的腰。他就这样被钉在岌岌之山与花野之间,不论怎样挣扎都挣不碎失去光辉的悲哀。

斗牛士只得把帽子捡起,拍去尘灰,将破烂捡起并套上;另嘱一个人在玄武岩柱上刻下几行参差不齐的逸什文字,拍马逐离。甭管晨日是否愿意为他涂上一层冷漠的冰蓝。

见大势已去,我蹑手蹑脚从灌木抽身欲离,心里又放不下那个弱者不管。便纠结了那么一秒,忽听见背后一种青涩的声音叫一声:“别藏了,小白狼。”

“啊哈?”我一激灵从灌木丛中蹦出个头来,“你也这么叫我的?我叫缪·西格玛,不是什么小白狼!”

“我从你父亲卡西泽腊的口中知道你。亏你长得一身白,还能在这么紫绿的草里隐蔽得这么好。”穿黑袍的人极艰难地将一个膝盖立起来蹲在地上,“我一眼就认出你了。你大概不知道,我是你远亲。”

“你不是荼列什克皇吗?”

“啊,这你……你读了那些经书也认得出来……呵呵,我前一阵子是荼列什克皇没错,但现在不是了。”

“发生了什么?”我对意外出现在眼前的天子没有规避,就问。

“那帮逸什族的牛头,前天傍晚,在我伤寒三日,大病初愈之际,口口声声说我缺乏锻炼,疲弱不已,无神朝政,要我跟他重温斗牛之术活动下筋骨。我便跟着他去了中花野舞大刀。因为他本是教会我斗牛术的,我就没带多少警卫。结果,中了他的埋伏,活生生被他劫持至此;他自己就回去准备准备,替我登基了。”

“那不又改朝换代了吗?”

“诶……想当年,父皇飒也是这样子搞上去的。嗨,说我是你远亲这回事,父皇原来就是你父亲在瀚京的远房表弟卡西飒。我身上其实一半是卡西族的血液,另一半是焱族与逸什族的混合。所以,我和你父亲谈得来是极正常的事,雇佣逸什族斗牛士学习斗牛术也是我的兴趣。只是……没想那逸什荼城府那么深,倒刺了我一刀。”

“那……我怎么称呼你?”

“叫远方堂兄听着有点问题,不如叫我荼列什克卷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