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世文随着她下了车,虽隔着十几米远却亦步亦趋,绕过左侧的碑廊,也走上了那琵琶亭去。“浔阳江头夜送客,枫叶荻花秋瑟瑟”,“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白居易写《琵琶行》的时候是在那长江的船头,这爬上岸来的琵琶亭,显得有几分假;却如她当年与自己讲,白居易和邻家女孩儿“娉婷十五胜天仙,白日嫦娥旱地莲”湘灵的故事一样,并不见得真。
那时候,杜世文还举例自己说,就好似儿时学写诗文,总是喜欢给一个叫“小女友”的女孩儿写诗,可是那小女友是谁,有没有中女优、大女友,自己忘记了;倒因着自己年纪小,将那小字也分开另一半了。
她拿着看杜世文中学时候手写的几个笔记本,虽不认可他对白居易和湘灵故事的否定,却也说:“嗯,你这几首献给小女友的诗读起来不错。”
“你于春上押解一丛太阳入色
将天真还给三月的蝴蝶
可正有谁在闺中,深夜不得安宁
用你的方式占卜着情愫
爱我,不爱我;不爱我,爱我……
也许爱情用不着玫瑰交流
你所渴望的仅仅是一场唯美的邂逅
哪怕初识便迎来吻别
暗恋在你的身上撕扯下多少花瓣
交于青春的季风吹入似水流年
只是多情的蝴蝶又送来芳香
熏黄你那长满花蕊和泪水的日记
你不愿打开给任何人看
一位少女情窦初开的秘密
是三月里不多不少的驼云
当一枚轻柔的石子敲定窗扉
数过的绵羊和花瓣便失去意义
虚掩的欢喜是一双夺窗而出的眼睛
它哭红过橡树上少年的长发
哭红了梨花带雨的风
——《雏菊——献给挚爱雏菊的小女友》”
“月亮挂在长城上,我捡起来却又抓不住!
谁挂在你心上,像一瓶生理盐水普通却掺和了你情感的种种可能?
月亮里有谁,让你看见竟至于失眠……
我想把生病的自己放进月亮,又怕你的思念瘦得容我不下。
——《小女友问病在相思》”
“与小女友戏作诗二首
莲花五月出潮红,羞躲青衣罗帐中,远坠香风云上去,星辰帮做嫁时容。
心病还需心要医,睡不着了玩手机。我说这都两点了,明天没有早自习?”
“过乌溪遥寄小女友诗二首
星间月半正琢磨,雕镂云花情自颇。织女牛郎如一见,今年从此别离多。
春香桃李落乌溪,一棹行人月半旗。此去东风三五栽,无情何必问归期!”
不只湘灵不信,杜世文还说那薛涛与元稹的悱恻缠绵也可能是牛李党争或削藩时候敌来的污蔑,我们当今看是看薛涛有才女心思,可当时看,却是薛涛自跟了韦皋、武元衡,以脱籍的歌妓、大家共封的教书女官,又徐娘半老地魅惑了元稹。白居易与武元衡也交情不浅,所以更有出格的污蔑,要他从元稹手里夺薛涛。文人才女之间唱和,已算款曲的矫情,可若以此勾连出许多爱恨情仇来,那便是兰陵笑笑生的野望了。
她不以为意,说:“倘若不是深爱着湘灵,白居易怎么会三十七岁还不娶,非得老母亲以死相逼,才与同事的妹妹草草结婚呢?”
“从白居易自述看来,其早年为了进士及第发奋读书,早晚都在学习诗文书赋,几乎整晚整晚地不睡觉;与他比较起来,如今的九九六似乎小儿科了都。也是这样发奋,导致他口舌生疮久不愈,两个手肘磨出许多的茧子,年纪虽轻皮肤却枯槁没弹性,牙齿活落不说,头发也大把大把地掉还白成一片。眼睛昏花还散光严重,这不就是咱现在所说的,活脱脱一个六十岁的年轻小伙子嘛!又因着家贫多故,中进士后却心心念念想在京城有一套属于自己的房产,可老家并无周济,父亲死的早,母亲年事已高需要照顾,这高不成低不就的,哪里还有多余的心思去讨老婆。底层摸爬滚打了几年,自信学了许多官场的道理,靠着在国事上针砭时弊,新皇帝登机的第二年当了翰林院学士,矜矜业业、从此为国。这时节,他可就已经三十五岁了。如此形象,又一心扑在工作上,写了《长恨歌》又怎样?即便再不外貌协会的大户人家,也不可能对其有所赏识,更别说当年的长安有多少王孙、多少名门大姓是彼此通婚,以自守权势。终其一生,足有八个皇帝临朝,可见安史之乱后,藩镇割据中,大唐再没有许多的气度与风华,也难怪白居易老来沉迷,以至于后来的温庭筠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须愁春漏短,莫诉金杯满。遇酒且呵呵,人生能几何?与其大概同时的有个李益,当时也诗名甚隆,却因早年辜负了一个霍小玉,娶妻以后反而总对自己妻子猜疑起来。第二个还是第几个妻子来着,叫莹十一娘。李益每次出门,都要事先把十一娘用澡盆子倒扣在床上,一周贴上封条。回家必须细细审视一番,才肯打开叫十一娘出来。大抵是人随事竟,情由事牵。你说白居易青年时候,迷恋过一个女子可以理解,但若是说别人与他你侬我侬地亲爱,我是觉得很难哎。”
“难道长得丑,就不会有人喜欢了?”
“那得看什么时候、看什么人,因为得知少年成名的王粲随其父亲来拜访自己,蔡邕慌乱地穿反了鞋。可荆州的刘表本来是想纳王粲为乘龙快婿,见面后却因为他太长得太丑,便把女儿嫁给了王粲的堂哥王凯。等到王粲随曹丕混出了名堂,在死后,曹丕率一众人为其学驴叫,来祭奠他。只是因为王粲说自己喜欢驴叫。——我感觉编造白居易和湘灵爱情故事的那个人,不过就是为他喜欢的香山居士学驴叫而已。”
“那我也是在驴叫咯?”
“你是理科生,不懂文科生穿凿附会的能力,自然会被忽悠的五迷三道儿。这就好比你做数学题吗,你非得说一加一等于零,而不说那是计算机使用的二进制,怎么能说得通呢?”
“那这湘灵的故事要加个什么条件呢?”
“传说。”
“那这跟假的有什么区别?”
“哎,你看看你,外行了吧。山海经看过没有,许多动物可以找到基本一模一样的现存生物,而许多动物又找它们不到;而不管找得到找不到,它们都属于传说中的东西。”
“你这是在随意更改定义域,我们先说的人,怎么突然大到了动物。要说传说也得是人的传说啊。”
“你如果有翻看县志的习惯,就会发现八仙过海中的八仙,特别是吕洞宾,很忙的。他走南闯北不说,在每个地方的故事都还不一样,有时候他成仙了,有时候他还没成仙,有时候是别人想帮他成仙,有时候是他想帮别人成仙,有时候他本想帮别人却自命难保,有时候别人想帮他则丢了性命。最后,许多的名山都要拉扯出吕洞宾来自壮,更别说那些象形妖魔的石头是如何被佛门封印、道家点化了。人们喜爱听故事,就会有听不完的故事,漫威也好七龙珠也罢,一样的道理。当大家喜欢一样东西的时候,这东西会被细化得叫人难以理解。人生也是如此,白居易就算没有这个情人,影响他是一个伟大的诗人么?”
“可如果我就是愿意相信这个呢?”
“这没什么。就像喜欢梁山伯与祝英台的故事可以创作出美丽动人的小提琴协奏曲一样,正是这些名人的流言蜚语成就了后来文学大类形成的产生和喷薄发展。只是,在说一个故事的时候,还是要与历史的真实性来对照观看,否则就很容易陷入一个被文学放大的倾诉里,叫人情绪失常、不能自已。”
“所以生活是历史,而文学不是,对么?”
“我不太懂你说的,不过反过来说可能会好一些,历史是生活经历,而不是文学改造。”
“一个意思。——不过从这来看,做一个文科生也并没什么好玩的。”
“好玩儿?画画要讲手艺,雕塑要讲刀法,就连唱歌谱曲也要讲求格律,任何技艺发展起来,都有其逻辑自蕴涵。在我看来,物理才好玩儿呢,可以对整个宇宙异想天开。”
“也是,不了解的都好玩儿,了解以后就得按部就班地步那些伟大心思的后尘了。”
“说的没错。你下午有课么?”
“好像没有哎。”
“那我们去美术馆吧,听说有展吴冠中和达利的画儿。”
“是那个拥有十足个性胡须的那个达利么?”
“好像是的,因为许多人都将,他去广告公司上班,应该是最好的产品推销员。”
“那值得一看。”
“吴贯中的画更是一绝。”
......
“又见面了,今天是第二次,也是今年的第二次。”她站在琵琶亭的东北角儿上,说话时候,在俯看东边碑廊里经过的几个行人。
“没打扰到你吧?我是说西小口那一次,我们几乎就要撞到,我还差点骂出声来,我以为是谁不小心——”
“是我,是我走路不长眼,你知道的,这是你一直说我的一个缺点。”
“是啊,是我说的,可是在打鹰洼山阴的峭壁上,你确实差点掉下去。”
“你还记得,哈哈,记性真好你不说我都忘了,我只记得你在校园里、在小院儿里,也总说我不长眼睛。”
“眼睛已经够大了,再长下去怕是要被当做外星人拉走作为研究了。”
“你一直没变。”
“变了许多了,单看这脸,你原来哪里有我白?现在——嗨,不说了。”
“为什么不说了?”
“就突然想起来一个事儿。”
“挖苦人的么还是?”
“不见得是。”
“是离开我以后,就变得不刻薄起来了么?”
“可以说是,但不见得是。——以前我以为那是说道理,后来才知道了那叫挖苦人。”
“不是每个人都接受得了批评,特别是亲近的人。”
“是啊,魏征喜欢批评唐玄宗,其死后被唐玄宗推到了墓碑。”
“这是两码事儿。”
“在如今的我看来是一码事儿。”
“那你看我,你觉得站在这虚假琵琶亭上的我是真实的么?”
“无比的真实,像湘灵一样叫白居易魂牵梦绕地真实。”
“你扯谎。”
“我实话实说。——我觉得此刻的我就是白居易,我总不能自己给自己编故事吧?我爱湘灵,唯有离开过才知道什么叫肝肠寸断。”
“你?白居易!你当年可是多么瞧他不起呀。”
“那我当年不是自况老祖子美的么?白居易肯定也就相形见绌了,完全一个看客心态观世界。”
“那为何变了呢?”
“事事留心,事事用情,实在太伤心肺,更熬人骨髓!就拿我出来晃荡的这一年多来说吧,我在路上捡了两只猫。一只叫小强,一只叫大卫,后来它们都死了。”
“你这说的什么呀?”
“从养它们到它们掉下黄土高原上深不见底的天坑,不仅仅是给它们取了名字这么简单。还需学习其习性,注意其饮食,甚至它们拉的屎都要看上一看,就怕它们生个啥病。这种对与动物的无微不至,反而比对恋人还要来得心甘情愿,毕竟言语不同,而人自知是这关系里的强者。它们与我同住一辆车里,走到哪儿它们都寸步不离——可就是这寸步不离,要了它们的命。我不该叫它们打闹着追逐我,我该买两条绳子把它们拴起来。但回神又想,它们要真是喜欢在哪片山林里呆着,就贪玩跑了最好,毕竟生命该是自由的。”
“你永远都不会这么做,对人尚且不肯给一条白首不相离的承诺。”
“还是原来的老话,人同样有说走就走的自由,毕竟生命不是一朝一夕。”
“你总有你的道理,好像全部是为别人来考虑——不过,你还记得房东家的那只金毛么?你也不愿意拴它,毁了我几盆儿四季海棠啊。便是让它拉个雪橇,你都不肯,就让它雪地里疯跑。也许它就是喜欢拉雪橇呢?”
“哎,是我中庄子的魔怔太深了。难道被指令驯化的一生,就真不值得活了么?”
“你比我清楚,你不该问我。”
“我能问你点儿什么呢?还是你想告诉我点什么。”
“我自己说?你就不想知道?”
“我想知道,可就怕一问起来,咱们彼此只扯些以前的闲话。真实的审视总要透过自己,真实的话总是自己愿意说的那一部分。我们不是山峰,不需要别人来找角度让我们横看成岭侧成峰,我们总要自见心性,才是不辜负这一生。”
“你还是有那么多的道理,不过那道理却总是像人们故意挑选出来,情愿丢掉的那些个。”说完,她忽然唱起歌来:“——我是你生命中的那些个,不喜欢又丢不掉的快乐,每一次难过后的执着,眼泪里总又暗藏秋波。我是你阳光里的那些个,尘埃披着温情的颜色,我喜欢看你的沉默,如冬天的雪花,飘进我的爱河。爱咿呀咦,爱咿呀咦,爱咿呀咿呀,爱咿呀咿呀!”
她不知道从哪里抽来一张锦帕抹泪,而用细细脆脆地哭腔说道:“还记得这首歌儿么,你写给我的最后一首。就是因着它,我离开了。”
“我以为是别的原因。”
“你现在知道了,就是因为它。——可就算你知道了,你即便猜错了也还是不问,对吧?——你总是把人想象得如你一般坚强,如你一般敢于拥抱突如其来的生活,哪怕生活就是个灾难。每个人都要用各种各样的东西来搭建自己的安全小屋,可是你却对它不屑一顾,你不需要,你什么都不需要,你砸碎神像,砸碎偶像,砸碎一切你看到的东西,包括你自己。你齐物论你逍遥游,你自以为是地挖苦别人,却不知道他们想要得到快乐,要比你难上一千倍一万倍。可你谈笑间,就摧毁了它。”她奋力地嚷着,仿佛要在这长江边上再吐出一条清白的黄河:“你说打呼噜的人,怕是最早的独裁者,他们即便无梦可做,也要惊如霹雳,夜半斩杀别人的闲梦。然而他们确乎又最乐于分享,否则绝不肯用一个尚未发明象形文字的词组絮叨无数遍,并乐此不疲。这种话一点都不好笑,特别对于一个亲历者来说。我知道你还是会用李敖的话来解释,说天下最美的女人也会拉臭屎,更别提什么打呼噜了。可我不想被别人知道,哪怕我打呼噜,哪怕我拉臭屎。——做梦是传说,打呼噜是生活,瞧我跟你学的,也能随口就来。可是这幽默吗?为何这叫我自己都不寒而栗?——生活,传说,为什么要分那么清呢?就不能心里一个世界,眼里一个世界?佛是要西方净土,基督是要东方伊甸园,人们东西着跑来跑去,哪里还要分清楚佛与基督?可你呢,就是站在那不东不西的地方恼人地喊,这边是个啥,那边是个啥。你就不问问,你自己倒是个啥?许多人都热心肠地要做沟通的桥梁,你倒好,没有天堑的地方却要硬生生地挖出一道鸿沟。做人很累的,正如这世上所有的事儿,谈何容易!可你就是要轻易地批评,让许多犯难的事儿越发难办,让许多犯难的人越发自我纠缠。——如你所见,我吃斋念佛了,今天早上在佛手樟下我看见了你,就像在西小口看见你一样,可还是一样的心思,我见到你只想躲着,而不愿面对。——地铁站那次,我原是要去坐车找你,可最终没去。如果不是相撞,我也许会去的。哎,也难说,我面对你,总是像被你看穿了一样,因而自觉软弱。真搞不懂,尽管你说我的许多话都是错的,可我还是不敢反驳,只觉得你把我看穿了。——你去西小口干什么,那一天?”
“我是去找你,如果你还信我说的话。你搬家时候用的货拉拉有存底,账号一直都在那平板里。那天是我们确立关系的一天,就在那天的几年前。我说我有心上人,你说心上人不如眼前人。如果换你有心上人,我来追你时候知道,那我肯定会不遗余力地帮助你,帮你去追心上人。说这个干什么呢,哎,那天我想的是,最好找不到,因为我觉得你应该已经离开了BJ,你有你的幸福要去追求,不应该一直陷入我这瘫泥淖。我原是去劝你的,可最后却自不量力。”
“你还有自不量力的时候?”
“我如果够诚实,那么在一开始就应该告诉你,就因着你一句,心上人不如眼前人,我一旦面对你就觉得自不量力,你给人天生的正义性,你做什么事儿我都不会反对,包括你离开我。我言语里对你的戏谑,其实不过是想找你一些缺点,好让自己看来并不那么卑微。我可以像王尔德一样沾沾自喜,我除了一身的才华,什么都没有。可是就像你说的,你需要一些东西来建构你的安全小屋,我没有什么能给你的,面对你,真的就是空无一物。但这绝不是自卑。我没有成为富人的潜质,更没有青灯苦修的操行,就像你说的,我有点儿玩世不恭,细细思量了许多事儿,最后却还是活成了个粗人。”
“心上人不如眼前人,我不记得自己说过这句话。我记得的是,你说你的心上人是个拉丁舞高手,我问你然后呢,你说再没有然后。我说你不会都没有跟她表白过吧,你说从来没有。然后我跟你说,我其实也是个跳舞高手,只不过是跳古典舞的。我说你要给我表白了,我再与你跳。你说我表白了,你不会跳怎么办。我说,你都表白我了,难道还在意我会不会跳舞?”
“你说这都是下午的事儿了,我说的是上午的事儿。”
“可为什么一定要找个会跳舞蹈的呢?仅仅是因为心上人会跳舞?”
“没错,人总是这奇怪。”
“那咱们分开后,你找过她么?”
“跟你在一起后,我就再没去见她了,更别说以后了。”
“那可真叫人遗憾呢。”
“遗憾的事儿多了,可都过去了,也就那样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