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漠做了一个很奇怪的梦。
那是在战争结束的战场上,到处都是尸体,尸横遍野血流漂杵,就连泥土,都被血液干涸后的黑色浸染。
乌鸦啃食着尸体,偌大的战场上除了这些食腐动物,没有任何一个活物。
两个僧侣走来,一个老者,一个孩童。
老僧盘坐在黑色的泥土上,吟诵佛经超度着亡魂。
小沙弥拽了拽老僧的僧袍:“师父,这个世界上真的有佛祖吗?”
老僧停止了吟诵,长叹一声。
小沙弥指着眼前无人生还的炼狱:“如果这个世上真的有一个佛,一个神俯瞰世间,为什么他不来阻止这场战争?如果他真的无所不能,像佛经典籍中所说的慈悲为怀,为什么还会有这么多人死于非命呢?”
“神明自有安排。”老僧如是说道。
梦境的场景变化。
那是在医院住院部,走廊中铺着一张张被褥。
医院总是人满为患,找不到床位的患者家属,只能在走廊中对付一晚,运气好的患者,或许明天就会出院,而那些运气差的,可能再也看不到第二天的太阳了。
走廊的床铺上,有人跪在那里,双手合十高举过头顶:“神明保佑,神明保佑……”他不断跪拜着,五体投地,比教堂中的年迈神父还要虔诚。
他在祈祷奇迹降临,降临在他重病的家人身上。
“神明自有安排。”老僧的话穿透时空,在医院的走廊上回荡。
然后,一阵闹铃声音响起。
古漠睁开了眼睛。
一片黑暗中,只有手机的光芒照亮了一片。
关上手机闹钟,看了一眼时间:四点半。
古漠走出房间,站在漫天星光下,腰间不知什么时候挂上了一柄剑。
凌晨,a市郊区没有市中心的灯红酒绿,宁静才是这里的主旋律,这个时候,大多数人还沉浸在梦想中,不管天亮之后会有多少烦恼,至少此刻,不用为世事纷扰而忧心。
七月份正是燥热的时候,只是现在太阳还没有升,凉爽的空气中带着露水与泥土的芬芳。
翠绿的树梢上,露水在嫩叶上滑落,照应出古漠挥洒汗水的模样。
古漠手握长剑,剑柄处有一个隶属的“晓”,剑刃反射的银芒在空中划过优美的弧线。
剑舞的很慢,自然微风带动落叶飘飘,围绕着古漠缓缓旋转。
铮!
快慢变化只在一瞬,笔直的寒芒划过,前一刻还是小桥流水涟漪曼曼,下一刻忽然转为惊涛骇浪奔涌而来。
风乱了,叶落下。
所有的落叶,整整齐齐的从中劈成两半。
长剑入鞘,古漠平复了呼吸,用袖子擦去额头上的汗水,拿出手机看了看时间。
时间还早。
“古漠,吃饭了。”
古漠听到呼唤,转身走进房中。
桌子上摆放着一碗豆腐脑,三根油条,辣子漂浮在豆腐脑上,配合着葱花香油,就像是万花丛中一点红。
古漠坐在桌前,拿起一根油条就往嘴里塞。
“慢点吃,小心噎着。”古漠母亲提醒着,她已已经四十岁了,却还长着一张小姑娘的脸,时光仿佛遗漏了她,没有在她身上留下任何痕迹。
古漠吃的太猛,噎住了,端起豆腐脑喝了一大口汤水,长出一口气:“舒服。”
“你看看,豆腐脑都洒出来了。”母亲拿起毛巾,在古漠胸前擦拭着。
古漠忽然问道:“古千哪儿去了。”
“你妹妹明年就要高考,去学校补习去了。”
“哦。”
古漠吃完豆浆油条,抹了抹嘴,提起背包:“妈,我打工去。”他在母亲脸上亲了一口:“老妈,晚上见。”
他说着跑出院子。
“要带了吗?”
“带了!”
母亲看着古漠的背影,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视野中,又过了很久很久。
开往a市市区的第一班公交车上。
古漠靠在座椅上,揉了揉眼睛。
他想起了一个月前,与医生的对话:
古漠:“医生,我母亲的病能治好吗?”
医生:“能,又不能。”
“什么意思?”
“你母亲得的是一种罕见的慢性病,但却不是无法治愈,在国际上也有过痊愈的先例。”
“太好……”
“可是,你们付不起天价医疗费,以你们家的情况,即使不吃不喝,也要五百年才能付得起。”
“……”
“说到底,这个世界上只有一种病,那就是穷病。”
“医生,我想知道……”
“你这样的人,我见过太多了,无非是恳求医生,宽容一些什么的。”
“不行吗?”
“老实说,我也很想帮你。但,爱莫能助。”
“……”
“治病,家破人亡。不治,人亡但家不破。你自己选一个吧。”
古漠犹豫了很久很久。
“那就让我……家破人亡吧。”
这是我自己选择的路。
古漠靠在座椅上,看着窗外景色飞驰过去,一边掰着手指:早上去熟人店里打工,下完送外卖,晚上给小学生补课……嗯,真是充实的一天。
中午吃泡面好了,多加一个蛋犒劳辛勤的自己,嘻嘻。
不知怎么的,古漠想到了昨晚那个古怪的梦境,想到了在医院走廊上,祈求神明降下奇迹的人。
“真的存在神明吗?”古漠心中默念着。
他是由母亲带大的。
记忆中,母亲很善良,总是拿出食物喂养流浪猫狗,旁人的请求也从来不懂得拒绝,也因此被骗子盯上,损失了很大一笔钱。
古漠曾埋怨过母亲:“老妈,那些都是骗子,你别轻易相信陌生人别人行不行?”
“可是万一,他真的需要帮助呢?被骗就别骗吧。”这是母亲的原话。
如果这个世界上真的有神明……为什么如此善良的人,会身患不治之症呢?
不治之症,至少对于古漠的家庭状况来说,这是一个恰当的形容。
如果这个世界上真的有神明……
【你想成神吗?】
忽如其来的声音吓了古漠一跳。
一名黑衣人不知何时坐在了古漠身边,长长的兜帽遮住了面容,通过兜帽的缝隙向内窥探,看不到任何属于人类的部分。
只有一片混沌。
“你想成神吗?”
什么乱七八糟的。古漠皱着眉头,正要呵斥,却惊奇的发现,周围的一切都静止了下来。
窗外的景色定格住了,和车厢内的人群一道,像是电影按下了暂停键,一只蚊子悬停在窗外,定格在透明翅膀震动的样子。
“回答呢?”
黑衣人发问,不过他的声音发生了变化。
之前还是低沉的男性声音,此刻,却像是有千万人在重复相同的话语,有老人,有孩童,还有女人,所有的声线合在一起,夹杂着一些令人头晕目眩的混乱呢喃。
古漠不紧不慢的从上衣口袋拿出一瓶药,取出一颗药片干咽下去:“不想。”
“为什么。”
“只有心智不成熟的中二少年,才会问出这么幼稚的问题。”古漠如实回答。
“假设,真的存在神明,而你能成神呢?”
古漠想了想:“还是不要。”
“为什么。”
“我想象不到,成神之后我能获得什么,又会失去什么。做人做事切忌好高骛远,我还是做一个普通人好了。”
“如果成神,能够治愈你母亲的病呢?”
古漠还是摇头:“我还是拒绝。我自己会想办法,而不是将希望寄托在什么虚无缥缈的神明身上。”
那些古怪的呢喃消失了,和黑衣人兜帽下的混沌一同,消失的无影无踪。
黑衣人摘下了兜帽。
那是一张沧桑疲倦的面孔。
他说:“成神,代表着力量。”
古漠撇撇嘴:“这不是废话吗。”
“那是可以掌握自己命运的力量。”
听到这句话,古漠的心跳慢了一拍。
命运是什么?
如果站在出生的地方看向未来,未来是一片迷雾,迷雾中有无限的可能。但是站在生命的终点回望过去,看到的只是一条确定的路。
小时候不懂事,觉得这个世界是璀璨多彩的:爱情,友情,亲情,有那么多美好的事情等着自己去探索发觉。
可是长大之后,这才知道:爱情在金钱面前不堪一击,友情在权力面前如纸一样苍白。
亲情,在无法抗拒的病魔面前,更像是枷锁与束缚。
金钱,权力,无法抗拒的病魔……这些何尝不是命运的一部分?
【掌握命运】
在这个角度下,所谓神明,不过是强大的生灵而已——那些能够掌控自己命运的生灵,就是神。
古漠心动了。
但只是心动了一瞬。
“你不过是我的幻想而已。”古漠看着黑衣人,心情低落,“说这些有什么意义呢?”
古漠有病,脑子里的病。他常常能看到不属于现实的,违背常理的幻象。
就像是眼前的古怪情景与黑衣人。
有时,古漠甚至能够看到自己的另一个人格。
好在古漠的母亲对于精神病没有什么偏见,在发现端倪时就带着古漠去医院就诊,时至今日也在按时吃药。只要吃了药,基本上就能区分幻觉与现实。
黑衣人拿出一件物品。
古漠定睛看去:那是一根针。
不是普通的缝衣针,眼前的这根要更扁平,更纤细一些,就像是……
【钟表上跳动的秒针】
“这是成神的契机。”
黑衣人消失了,周围的一切也恢复正常。
古漠眼中有失落闪过,而后眼中一片茫然。
黑衣人长什么样来着?
不对……什么黑衣人?
古漠仔细思索,他总感觉忘记了一些什么,一些很关键的东西。
古漠没有感觉到有什么异样。
一切正常。
半小时后,公交车到站了。
“前方到站,锦园,下车的乘客,请往后门走。”
下了车,古漠伸出手遮住毒辣的太阳。
a市气候潮湿,每到夏天,空气中就像是沸腾的开水,一层潮湿铺在皮肤上,又热又闷,简直是人间地狱。
“快点到店里吹空调吧。”古漠自语着,小跑了起来。
远处,一家超市遥遥在望,看着超市门楣破旧的招牌,不难推断出,这家店已经有数十年的历史了
一个中年男人打开了门锁,望着跑来的古漠:“小子,来的这么早啊。”
“张叔,早啊。”古漠应付了一句,从半开的店门缝隙中窜了进去,熟练的找到了空调遥控器。
空调打开,古漠站在空调正前方,闭着眼睛感受着冷风:“呜……舒坦。”
“你小子!”中年男人走了进来,“电费不要钱的啊!浪费的钱从你工资里面扣。”
古漠撇了撇嘴,恋恋不舍关上了空调。
中年男人名叫张子成,据说是古漠父亲的好友,这些年来和古漠他们家关系一直不错。
至于为什么要加上“据说”两个字:因为古漠从来没有见过父亲,他是被母亲带大的。
“傻小子。”张子成哼了一声,重新打开了空调,“开个玩笑,你当真了?”
“张叔!”古漠欣喜若狂,抱着张子成就要亲上去。
“淦,你小子别这么亲热,我一把年纪了承受不住!”张子成推开古漠,油光锃亮的光头反射着阳光。
“嘻嘻,我开个玩笑嘛。”
“再开这种玩笑,明天就不用来上班了……啧,你那是什么眼神,我说着玩的。”
“我知道啊。”古漠打了个哈欠,坐在收银台后。
张子成搬出躺椅坐了上去,一边摇着扇子:“现在还早,没什么客人,小子,来陪我下盘棋。”
“不下。”古漠拒绝的很果断,懒洋洋的趴在桌子上,“我现在困得很,补一觉再说。”
“好小子,我还在这儿呢,这么明目张胆的摸鱼?”
“张叔你大人有大量,一定不会在乎的对不对?反正来客人了你会叫醒我。”
张子成讪讪坐了回去:“你小子,又早起练剑了?”
每天练剑是古漠的习惯,从十岁开始持续到今日,十一年来从未间断。
至于为什么是从十岁开始……因为古漠没有十岁前的记忆。
“嗯。”古漠有气无力的回答,渐渐沉入了梦乡。
古漠又做梦了:
梦里,古漠只觉得自己沉入了一片糖果的海洋,空气中都弥漫着香甜的味道。眼不能视,耳不能听,那些甜到腻的滋味却从皮肤渗入四肢白骨。
虽说香甜却碾压的周身动弹不得,没有任何疼痛,却连转动眼眸都好似是一种奢望。
忽然的,他的眼前出现了些什么。
那是一座游乐园。左手边的旋转木马,右手边的摩天轮,面前告示黑板,身后熙熙攘攘的人群。
只是那旋转木马,全由血肉组成,密密麻麻的眼球充斥着周身。
白骨组成的摩天轮,一个个人儿吊在上面,脸上洋溢着欢快的笑容。
告示板上,是鲜血画出的卡通人物。
唯有身后的人群正常些。如果无视那些没有五官的苍白面容,与那虚幻如同烟云的身体的话。
古漠被身后诡异人群裹挟,来到告示板的面前。
耳边尽是笑声,眼中所见也全是粉红,以至于那白色的骨茬与森森鲜血,都不是那么刺痛眼球了。
来到告示板面前。上面星星仿佛有生命一样,活络起来,逐渐组成了几行文字。
春未到,雪已殇,灼灼之华惊满堂,如玉似霜,如玉似霜断人肠。
斜阳后,雨如纱,纱中才先绯红色,熟瓜脆果,熟瓜脆果惹人尝。
告示板上的血迹,逐渐凝聚成那个熟悉的少女的模样。
“方清晓!”
古漠大喊一声站了起来,额头上满是汗水。
超市外,阳光正好。
坐在门口躺椅上的张子成斜视着古漠:“怎么,又发情了?”
古漠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
方清晓,是古漠发小,也是张子成的女儿。
至于为什么他女儿不姓张,据张子成本人说,孩子是跟母亲的姓。
六年前,自从古漠对方清晓表白失败后,方清晓出国了。
当然,所谓“出国”不过是张子成单方面的说辞而已。
对了,梦里的那首诗,就是古漠写给方清晓的情书。
“我说张叔。”古漠凑到张子成身边,“晓晓她真的出国了吗?你就一开超市的,付得起这钱?”
张子成瞪着眼:“第一,我女儿去哪儿跟你没关系,第二,晓晓是你能叫的吗臭小子!”
眼看着张子成就要打人,古漠赶忙躲开:“老人家火气真大,我们年轻人的事儿你少管……哎呀,我就说说,你先把椅子放下。”
张子成放下躺椅,气呼呼的坐了回去。
“你好,来一包烟。”
第一个客人上门了,古漠结束了闲聊,回到收银台。
很快又有人走进来,收银台前排期长队。
古漠正忙碌着,身边忽然出现一道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