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任之:“……”
乐慕草原地势低洼,当年初夏的时节里就已让人燥热难耐,承佑当时还说幸好这里不像南方那边潮湿,不然这里能变成一个天然的瘴气毒场。如今是冬日,草原上竟只有薄薄的一层积雪,在一片白茫茫中露出星星点点的枯黄。我盯着草原有些出神,仿佛那些倒地的马尸、火燎的战旗还在眼前。
年载澜随意道:“说起来也有件有趣的事情,这些年一直有许多药材商前往乐慕山里说是采药,你说采药吧也不好好采,净挖回来一堆不中用的,那些枯枝烂叶就全往关口一扔,弄的我们还跟着在后头收拾。后来再有人说要去山里采药,我盘问的可详细了,免得再找不到人,渐渐就没什么人再采药了。”
我眼皮一跳,下意识和杜应祺对视了一眼。我心知肚明,这哪是采药,这分明是打着旗号出去找什么风铃竭,找承佑去的!风吟眼睛尖,发现我们俩对视的小动作,立马敲我的脑袋:“你看人家干什么呀?”我抱着脑袋躲她敷衍道:“我哪有我哪有!”风吟正想揭穿我,还得是任之护着我又说教风吟:“好了好了,你懂不懂点风情?你跟千重哥没这样看一看吗?”众人都哄笑起来,我则趁这个机会光明正大的同杜应祺对视,他并不知道风铃竭的缘故,但他清楚承佑到底在哪里,因此他的眼神中又带着几分探寻。
乐慕城绵延壮阔的城墙渐渐出现在视线里,年载澜的语气中也多了些惋惜:“这些城墙坚固牢靠,是我们中原的技术浇筑建造的,可惜当年我没资格,不然定要将乐慕城夺回来,让西镜人白得了一座城,我们的边境线也足足往后拖了八十里。”令月道:“即便如今你有资格了也要三思啊,百姓休养生息最要紧,这九年来又是天灾又是地动的,总有个地方不太平。”任之叹气道:“能太平么,八万条冤魂葬在这里啊,想想都觉得……”他噤声打了个激灵。
不过乐慕城倒是比我想象中的繁华很多,这里生活的百姓还是着我朝衣饰较多,我瞧他们端上来的食物也是多以中原的口味为多,没有多少异域的风格。此情此景更加令年载澜惋惜。早有西镜派来相迎的礼官候在乐慕城中,等着引领令月的车驾前往乌勒城。年轻的礼官眉清目秀,带着点中原的书卷气息,这与他身后那一群浓眉大眼又彪悍的礼兵形成鲜明对比。令月十分好奇,便打探一二,没想到那礼官坦诚道:“我本乃杭州人士,五年前与双亲徙来西镜,只因家兄殁于乐慕之战,双亲不忍兄长一个人做了这儿的孤魂野鬼,便举家搬移至此。”众人一时便有些沉默,风吟道:“毕竟是两个国家,你们就这样放弃了自己的故土吗?户部的官员竟肯?”礼官笑道:“哪里有什么肯不肯的,那一年钱塘发了大水,上头光顾着处置贪官,可下头那么多流民却缺少官吏来管理登记,我家中被淹,我们三人的户籍册子都损毁了,索性就离开了。”千重道:“这倒也是,贪官都处置了,一时之间补不上来又没人干活了,反而给百姓添负担。”风吟道:“那西镜国的人对你们好吗?他们不会记恨你们是中原过来的人吗?”礼官道:“听说大战刚结束那会儿是挺水火不容的,后来公主和亲过来,也带了大量的中原人,渐渐的通婚、传技,等我家迁来时,已然好多了。”
大家都若有所思。令月不免叹气道:“说起来,终归也是朝廷对不住你们,好好的儿郎就牺牲在这大漠草原上,还没有照顾好他的亲属,致使你们离开。”她做了个深蹲的福礼,“作为郡主,我很抱歉。”礼官忙回礼道:“郡主千万不要如此想。平阳王殿下不也折在这里吗?小臣倒是听闻乐慕城有平阳王殿下的衣冠冢,是我朝王太子殿下所立的,郡主要不要去看一看?”
承佑的衣冠冢。我的心思飘忽起来。
不止令月,千重同任之都想去看一看,杜应衡嫌耽误时间,风吟则道:“一个败军之将的衣冠冢……”见我漠视于她,又道:“要去大家一起去好了。”说罢便不自在地表示马车坐累了,要和千重一起骑马。众人启程,令月看着风吟的背影冲我感慨道:“幸好她住口了,我真怕她讲出点什么对三哥不好的话,到时候我都害怕我拉不住你。”我笑了笑:“真讲出来什么我又能拿她怎么样呢,她是风吟啊。”令月又道:“八妹妹,你真的变了好多啊,脾气收敛了很多,也随和了很多,感觉像看透了一切的样子。人也长开了,长得可比小时候漂亮多啦。”我被她两句话逗得,心中那点因风吟而起的不痛快也消散了。
然而又不免有些困惑:“我以前,很听不得别人说三哥的不好吗?”令月点头:“是啊,之前那个叫赵福喜的小宫女不就是因为说了句平阳王顽劣不如太子承乾才被你责打的吗?你和三哥自小亲厚,在我看来啊,你们倒真是亲兄妹,反而你和承乾不太像亲兄妹呢,没见你这么维护过承乾的。”我道:“宫女背后议论主子,我难道不该打她?”令月吐了吐舌头做了个鬼脸:“那你也打得太狠了,赵福喜险些丢了命呢。不过她倒是因祸得福做了东宫的奉媛,也算主子了。”我哼了一声,扭过头去。
其实我一直都不知道承乾与我甚至是与承佑之间的隔阂是从何而起,以前我总觉得承乾比承佑寡言一些,大概是因为他的太子身份和长兄身份所要承受的责任更重,但在我们心底,他是可以依靠的大山,是无论我和承佑做什么都可以承担一切后果的大哥。旁人都会觉得我与承佑更要好,若是连承乾自己都这样想或者甚至会有一个更大胆的念头呢?
大胆到走火入魔,不惜杀了兄弟,废了姐妹的念头。
承佑的衣冠冢立在乌勒城郊,伊诺迪是用了心的,墓葬的款式和供奉灵位的享殿都是中原的风格,还修建了一条小小的神道。令月先行下拜,硬被拉过来的风吟、杜应衡也只得跟着下拜。我本来觉得衣冠冢而已,这里头有没有承佑的衣服都不可知,不过伊诺迪的心意我是感念的,可当我真的看到灵牌上萧承佑的名字,却不禁心中抽痛。我以前一直觉得只要不给承佑修坟立碑,他就永远都“活着”,不管是活在什么地方。这九年里他一直是冤屈的,无人为他说话,无人为他写传,那些人就仿佛笃定乐慕的人已经死透了似的,用一切方法编造一个虚假的乐慕之战,将一切罪过栽赃到他的头上,为他立碑的竟然是当初的敌人,这如何不叫人唏嘘?
令月红着眼睛对着承佑的灵位念叨,念叨这些年宫中一些人对他的牵挂以及一些人对他的揣测。伊诺迪的这个衣冠冢使令月坚信承佑已经亡故,这意味着她再也不能对着史书记载的“平阳王下落不明”抱以一个期冀,她无法控制悲伤,伏下身去低声啜泣。这突然使我很羡慕,我羡慕她可以光明正大的在这倾诉她的哀思。杜应衡直愣愣地盯着令月的背影,既疑惑又带着一丝心疼的表情在他脸上复杂地交织着。风吟叹道:“可惜了,要是平阳王殿下听劝,便也不会得此下场。”我听着心中腻烦,都什么时候了风吟还这样不懂事的和令月怄气,还没开口,一旁的杜应祺先虎着脸道:“你知道什么?”他这个脸本就满目疮痍的,板着脸更是吓人,风吟被这一眼瞪的有些瑟缩,千重下意识地就想拔剑,瞬间回神生生忍住了,反而是安抚风吟让她不要多言。我见好就收地扯了扯杜应祺的衣衫,打了个圆场。
年载澜默默地行礼,默默地上香,甚至不知什么时候悄悄地离开了享殿,到殿后的衣冠冢前拔草除尘。他是承佑的伴读,再怎么家训忠君,终究也有一份儿时开始的情分在。我盯着他的身影,突然也很羡慕,和承佑熟稔的人都可以通过自己的方式去大大方方地怀念他,唯独我,我不能哭,我不能动,我苟活到今日背负着太多人的牺牲和筹谋。
你永远都活在我的心里,永远都是那个草原上自信纵情的少年将军。我磕了个头,眼泪滴在了蒲团上。
大家随后又绕了陵园一圈,礼官道:“随郡主入境的人马都已到达王宫,郡主也该尽快启程了。”年载澜便道:“臣便在此辞别郡主。”令月应了。于是礼官带着我们进入乌勒城,年载澜驻足目送令月的车驾。我想,他应该还会在这里呆一呆,去更好的追思故人。
乌勒城为西镜国国都,这里较乐慕城来说就更有一股异域风情了。城中的楼宇多为圆顶,土黄的墙壁上用色彩斑斓的琉璃片加以装饰。西镜人大都浓眉大眼,鼻梁挺拔,且眼窝深邃,穿着及地的纱质衣袍或长裙,颜色艳丽,配着五彩的珠子做以装饰,上半身再搭一个黑色的马甲,头上再带个小巧的花帽。他们多以放牧为生,因此身上总能飘着淡淡的牛羊味儿,我是无所谓的,风吟就不太能受得了这些味道。乌勒城中人流攒动,来往商贾百姓或交流摆摊,或饮酒食肉,深深吸一口气都是烤肉的香气,好一派安盛祥和之气。
令月的眼光驻足在裁缝店挂出的那些漂亮长裙上,她心心念念地想去买一身来穿。任之则在一旁问礼官:“这些女子的装束为何不太一样?我瞧那几个身段苗条的扎着十几条麻花辫子的,穿的倒是很鲜亮,另一边那几个壮硕如牛,而且穿的全身上下就露个眼睛和手了。”礼官道:“西镜未婚的女子多着色彩艳丽的服饰,并且控制饮食,嫁了人家后受弥婆教规限制,自己身上的肌肤只属于丈夫。她们不能再抛头露面,不能跳舞,自然也不会再控制饮食,夫家也会有意识的喂肥她们。有些女子做了母亲之后甚至每日能吃下一只小羊呢。”听得众人都惊讶不已。礼官又道:“不过献阳公主和亲过来后,开办女学,传授中原圣贤之道,这边的人已然开化很多了。唯有一些比较顽固守旧的人依旧不许妻子抛头露面,小臣见过一回这样的女子,那时候还是西镜的夏日,白日里炎热无比,她们还得穿着一身黑裙长袍,看着都热。”令月一边听,先是点头赞扬,又担忧道:“那些顽固之人岂不是要记恨公主么?”礼官笑道:“公主并非银钱,怎会人人都爱?郡主放心,公主宽仁随和,爱民如子,百姓极为爱戴,记恨者少有。”如此,令月脸色稍霁。
西镜人称酒楼为“伊扎”,在乌勒城中最大的那齐伊扎中,是西镜国官员为令月准备的接风宴。我们跟着沾光,一道吃了顿烤全羊。不过风吟不喜羊肉,只略动了动筷,任之随口道:“这边的羊肉膻味很淡啊,多好吃,上回你连山羊肉都尝过的,这不比那味儿好多了?”风吟就是死活不肯吃。令月闻言又让人额外加了道大盘鸡,谁知烧鸡用的油却是羊油,风吟只尝了一口,欲吐又不能,生生咽了下去。令月着急想尽早进宫探望顾涵秋,西镜国官员着急想早些送令月进宫结束接待的差事,风吟着急想出去吃点别的,千重也着急想带风吟出去吃点别的……大家一时之间各怀心思,这一顿膳用的极为潦草。
我看得出令月是想和大家一起的,但我们来西镜国是为了查《六诛》,探弥婆教,她虽万般不舍,也只能分别。千重还笑着调侃杜应衡,问杜应衡想不想同令月一道入宫去,弥婆教的事自有他们来做,杜应衡没好气地瞪了千重一眼。
杜应祺挨着我,突然往我手上放了一把小匕首,我疑惑的很,他云淡风轻道:“给你防身用。”
原来那齐伊扎的门口左侧摆着一个卖刀具的摊子。我仔细看了看,西镜国做的小匕首们都很精致,用牛皮绳穿着可以挂在脖子上,刀鞘上又镶嵌着一些玉石琥珀,刻着繁复的花纹。风吟嘻嘻笑起来,千重也憋着笑夸奖杜应衡细心,我一边将小匕首挂起来一边躲开,感觉脸红的滚烫。
谢二堂主有学有样,同样送了一把匕首给令月,还是悄摸放进她马车中的。众人饭毕往外走时,我就看到一个谢二堂主慌张跳下马车的背影,不过大家都关注在给令月送行上,倒是没人注意到旁的。我借口东西漏在了马车上,陪着令月一同进去,待她安坐,我这才将任之放在小桌上的匕首送到她手上:“喏,谢二哥哥给你买的。”令月拿着匕首有些蒙,我则是干脆利落地离开马车。
谢二堂主这不得请我吃顿大的?我如是想。
弥婆教作为西镜国教,它的教址便位于乌勒城正中,是一座十层塔高的半月圆顶建筑,当地人称为“克孜神宫”。神宫的周围围绕着拥挤的民楼与市场,这里也是乌勒城中最为繁华的地带,土生土长的西镜人、西域诸国朝圣往来的异族人、中原过来的流民在这儿聚集,看着是挺杂乱喧闹的,但是据说这儿鲜少有矛盾纠纷,倒是井然有序的。我在路边的墙上、布告栏上看到了贴了许多告示,还用了几种不同的文字,别的文字我看不清,但是那上面用端正楷书书写的“风铃竭”三个大字是再明显不过的。风吟看了连连冷笑:“这东西究竟是个什么灵丹妙药?”谢二堂主也过去瞧了瞧告示:“哟,悬赏二十万两银子呢,这位公主的命可真值钱啊。”千重听他话语轻佻,皱眉训斥道:“公主为边境带来多少年的和平,不知要挽救多少百姓的性命,你怎可如此言语不敬?这是一个男子汉应有的腔调么?”我见状不屑轻嘲,偏千重耳朵灵光,转而训斥我:“你冷笑什么?同任之呆在一起久了好的不学学坏的,那些礼义之书都叫你们读到狗肚子里了?”
杜应祺就颇有些担忧地看着我,欲言又止,我知道他想替我解释,可我不想让千重他们知道我与顾涵秋的恩怨,我懒得开那个口。因而我眼神制止了杜应祺,别过头去不理会千重说教。正当我掉头的一瞬间,却发现拐角有个令我熟悉的背影一闪而过。
不,不止是背影,也因为他脖子背后有个什么黑色的东西,我瞧不太清。那人的装束应该是中原人,我瞧了瞧周围,这里的人鱼龙混杂,穿什么服饰的都有,不拘于此。也许是我眼花?
转过头来,只听杜应衡在打圆场:“可以了千重大哥,不要再训了,留你在天下盟真是委屈了,你合该进御史台做个铁面无私的言官。”他靠过来,调侃道:“你其实叫年千重罢?和那年山尘似的,就爱板着个脸教训人了。”
我痛苦地闭上眼睛,这大嘴巴的杜应衡。
果然千重道:“他教训你了?”杜应衡这下闭了嘴,千重又问:“啊?他教训你了?”见杜应衡不吭气,千重又将狐疑的目光对着我:“还是你啊?”
“不是我!”我斩钉截铁道。千重目光如炬,我又闪躲了视线,往谢二堂主身后避了又避,轻声重复道:“不是我。”千重气坏了,指着我的脑袋道:“你们一个两个的可真是有大出息,尤其小八,都开始有小秘密了是不是?”我正想辩解,善解人意的风吟已然先抱住了千重的一条胳膊软语道:“千重哥哥,我饿了,你带我去吃点儿东西吧?”
千重怒瞪着她,风吟却毫不在意地晃了晃他的胳膊。千重道:“旁边有个卖馕饼的,去买点来吃。”风吟撒娇:“我不,我不想吃饼,我想吃点不一样的,我想去集市里瞧瞧。”千重无法,软下身段来牵着风吟往集市上走,风吟则是对着我们几个做了个鬼脸儿。关键时刻还得是风吟的美人计好使,我们几个余后劫生般地互相看了一眼,任之也趁机训我两句:“看什么看,现在是不跟你啰嗦,等到了安顿好的地方,你给我从头到尾如实招来那姓年的怎么教训你了。”
我苦着脸跟在后面走,偶然转头一瞥,又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背影。
这回我看得很清楚,他的脖颈后有一块圆形的黑色的痣。
我不知道这是一种怎样的心情,那一刻我没有理智,我想靠上前去看个清楚,这世间怎会有如此相像的背影和痣。我还觉得是我出现了幻觉,因为礼官介绍过乌勒城中偶尔会能看到一些虚幻的景象,他们称这种奇景为“海市蜃楼”。我不知道那个背影是真是虚,但我想追上他,他却走的那么快让我追不上,我感觉我碰撞到了很多人,我一边重复着对不起一边去追寻,奇怪,为什么感觉他就碰不到别人?为什么他走得如此平稳可我怎么追都追不上呢?
我感觉身后有人在拉扯着我,我眼睁睁地看着那个背影走远,心急如焚,大喊道:“承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