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据年载澜的说法,西镜国王太子是先知道的风铃竭后询问的他,千重事后走访了玉楼关的市场也证实了“风铃竭”一语来自于西镜境内,并且千重也道这里药材贫瘠。这就很令人深思了,据令月的说法,金陵的相关消息是来源于宫内,理由同西镜国一样,是为顾涵秋寻药,洛阳则是因为本届天元大会主办方少林寺放出声来作为头名的奖励。能操控三地的消息流通,当然只有作为太子储君的承乾有这个本事。然而千重他们却没对此深究,因为他们觉得这不过是一个普通的救命的药材罢了,我与杜应祺只知前因,未知后果,自然也不会多言。
那一日的晚宴结束之后,年载澜亲自送我与令月回房间,末了还再三恳请令月答应他的请求。令月道:“我知年家世代只做皇帝的纯臣,可阿让哥哥,你家是否也太过偏执了些,若是贤明的君主那当然好,若是皇帝病弱昏庸,难道不应该及早辅佐继任的储君吗?”
年载澜波澜不惊反问她:“令月,你对陛下是否有怨怼之心?陛下身体康健,只是眼睛不太好,哪里病弱昏庸了?你作为公主,对父亲出口不敬,对君王言辞愤懑,实在是不应该。”令月理亏,自嘲道:“你不知道我的封号是郡主么,陛下何曾将我视作他的女儿。”年载澜道:“就算陛下受天象所限只册封殿下为郡主,京中何人不知殿下身份贵重,皇后亲自为殿下择选昭阳二字为封号,殿下所受待遇与敬阳、端阳二位公主更无任何不同。殿下究竟在抱怨什么?”令月望着远方,夜色下她的眼睛亮莹莹的,似是在自言自语:“我么,我没有抱怨,我怎么敢抱怨,我只是有些羡慕那些有爹疼有娘爱的孩子,而我,”年载澜抱拳半跪:“末将冒犯了。”她转过身来,我清楚地看见一颗眼泪从她眼眶中掉出来。
我大为震撼。因为我从未见过这样的令月,在我的记忆里,她温和却倔强,美丽如一朵娇艳的玫瑰,她偶尔的失魂落魄在老娘娘宠爱光环的屏障下隐藏完美,连我都不知,她对父母亲情的执念其实一直都不曾放下,并且随着她的逐渐成长而愈加深刻。
“没事,好了不要说我了,我并不是诅咒父皇的意思。”令月温言解释,并亲自扶他,“承乾这个太子从他刚出生就做了,陈氏谋逆,先皇后虽未被废到底也死的不光彩,就算如此也未曾动摇承乾的储君地位。我父皇子嗣单薄,乐慕之战之后,宫里更是就只有他和七皇弟两位皇子,父皇眼睛不好,承乾参政多年早已成气候,你若是看不清,难道要在这里戍边一辈子么?年家是有忠君之名,可也得位极人臣才能更好的辅佐君王啊,在这里,谁又能注意的到你呢?”她看了一眼默默不语的年载澜,“连要些个药材都这样费劲。”
年载澜低着头,我看不清他脸上是什么样的表情。其实我也比较害怕他最后会同这形势妥协,那样这世间人才皆为承乾亲信,再无一人可以为我、为承佑讲句公道话了。所幸他说:“为人臣,止于敬,陛下在位一日,年氏的忠心便只属于陛下。太子先为臣,再为子,于臣匡扶国政,于子替父分忧,乃太子应尽之责。太子扶植亲信,那是因为他还只是个太子,为君者任人唯亲是大忌,末将愿意相信来日太子能开阔眼界,知人善任,便也能广纳天下能人了。”他顿一顿,眼神坚毅了不少:“年氏忠于君,却更忠于国,若君主不贤,年氏一族自然不会做愚忠之人。”
他的话语虽轻,听着却有些震耳欲聋。或许他可以改变承乾一家独大的现状呢?我暗暗想。
而令月也依他所求,只捡了些日常药品留下,其余悉数留在玉楼关。为表谢意,年载澜带了一队人马亲自护送令月的车队直入西镜国国都乌勒城再返回。千重他们自然是不知情的,对于年载澜的行为感到突然,并且因为年载澜不苟言笑,大家言语之间倒是板正起来。我看了一眼杜应衡的背影,以杜应衡的脾气,他大概很想跟年载澜打一架吧——那日我们回房不久,杜应衡敲门进来,令月去开的门,他两个就站在门口,他也不讲话,然后突然伸手就搓了一下令月的脸蛋。
我挑了个舒适的姿势开始看戏。令月捂着脸有些莫名其妙:“你干什么?”杜应衡反问道:“你刚才哭了?”令月语塞,杜应衡继续问:“是那小子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令月道:“跟他有什么关系?”杜应衡嗤笑一声,甩脸就走,令月则在门口用能让杜应衡听见又不能特别大声的嗓音喊道:“你别去找人家麻烦呀!喂!杜应衡!”
留给她的是一个杜应衡潇洒且冷漠的背影。
这让我觉得非常新鲜,不是说杜应衡的心上人是杨紫晴么?他好像也很关心令月啊,这谢二堂主的消息到底灵不灵通啊。
塞外的太阳比中原看起来更加耀眼夺目,令人不大能睁开眼睛,白剌剌的挂在空中映衬出苍穹的蔚蓝,凛冽的寒风使这一抹日光多了些清冷的意味,直至午时,那光芒才渐渐带来一些短暂的温暖。
乐慕山是一座延绵的山脉,而乐慕草原就像是镶嵌在山脉中的绿色宝石。当官道的尽头渐渐显示出巍峨的山群,我的心绪愈加怅然。我就是在这里失去了承佑,失去了我本该尊贵无忧的人生。我进山之后越发沉默,只埋头妄图昏睡,听着那风声在山涧中溯洄发出“乌乌”之声,我对令月道:“你听,像不像人的呜咽声?”令月拍了拍我的背却说不出什么。年载澜在前方带路,顺便也同千重他们介绍:“这是独山谷,它其实是一个嵌在一座山之中的山谷,四面的山是环绕链接的,你看这山谷的前后出口,那山石在上方形成天然的石桥,如果我们不翻山从上方经过,底下的路就只有这一条。”他顿了顿,看了我一眼,似乎是在试探:“当年乐慕战场,平阳王殿下便是在这里任性分兵,以致敬武老将军宋长贵率三千士兵葬于此地。”
风吟倒吸一口凉气。
我面上竭力淡然,内心几欲呕血,不是的!不是的!死死掐住指尖,试图平缓呼吸,如此才不让他们看出我的愤怒。风吟怒道:“这些西镜人真真可恶!”再一看千重他们,也是满脸怒容。
我看向了车外。
山壁在日光下呈现出近乎银白色,我记得当时这些山壁都被燃起的火把和打落的战火熏的发黑,兵戈刻在上面留下一道道的刀痕里填满了红的发乌的鲜血,如今却已经找不到那些触目惊心的痕迹了。豆绿的藤蔓在石缝中倔强而旺盛的生长。脚下泥黄的土地被偶有落下的碎石渐渐填上,不像当时那样泥泞。
九年的时间说长不长,我平平淡淡的在妙云庵过着日复一日的日子,看不到尽头,也回不到过去;说短也不短,乐慕山已经找不到那场战火存在过的证明了,它被时光和风雪冲刷的干干净净。岁月荏苒,白云过隙,它依旧还是巍峨的山群,我不知道这里的冤魂是否已经转世重生,但当山谷里的微风夹带着山巅的雪珠吹过我的面庞时,我却感觉像是承佑那双干燥摩挲的、布着老茧的手在轻抚我的脸庞。
杜应祺骑着马就靠在我的车窗边行走,趁着他们都下车休息的当口,他来问我是不是心里难受的很,这里发生过的一切他都经历过,自然也瞒不住他。我点了点头,他抬头看了看四周的山崖,再怜悯地看着我,语调低缓:“世间风霜雨雪磨平乐慕大战的痕迹只需不到九年光阴,若无人为平阳王殿下主持公道,恐怕他要带着永恒的骂名,在这史书里永永远远地不知所踪下去,这便是殿下愿意见到的吗?”
我道:“我不愿意。”
他循循劝我:“我们尚在人世,还能记得王爷的样子,记得王爷的品性,我们不在了,谁还会记得王爷曾在这里打过的胜仗,谁还会记得王爷为保大局做出的牺牲?殿下,您总劝我放下一切安稳的度过余生,可我闭上眼睛就是乐慕的战火,我没有办法看着他们抹黑平阳王,抹黑死在这一场大战中的所有人!历史的真相明明不是这样!等我们死光了,就真的没有人再能出来指明这一切了。”
我迷茫地盯着他,试图从他坚毅的眼神中找出什么能令我退避的借口,直到风吟扬声唤我:“咦,小八,你们在干什么?”我这才慌慌张张的回神过来,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问风吟要做什么,她说令月和年载澜叫我们过去吃些东西。
我俩一前一后的挨过去坐着,令月浑然不知杜应祺劝诫我的这一段,正兴致勃勃地准备烤肉,原来是车队众人这几天都没有吃上新鲜肉食,最前方的斥候兵偶然碰上了一群野牦牛,于是便抓了四只来吃。本身这种雪山上的牦牛,不加调料用雪水单煮着吃就很香了,但令月不想吃煮的,于是便让人给送来一块牛肩肉,她自有主意。生个火堆这种事情谢二堂主最擅长了,但是万事俱备,令月一拍脑门:“坏了,我们好像还少个板子。”任之奇道:“烤肉用什么板子,找个树枝一插架在上面烤就是了。”令月摇头道:“不,不吃那种烤肉,要吃板子烤的烤肉。”年载澜便问是什么板子,令月比划着道:“嗯……也可以说是个铁板一样的?把肉放在上面,煎着吃。”
风吟道:“这肉得有一指厚吧?这里面能煎熟?可别煎得外面都糊了,里面还是生肉的,我可不吃啊。”令月瞟一眼道:“你们竟然没吃过?阿让哥哥也没吃过么?我还是在年府的一次宴会上尝到的。”年载澜失笑:“莫不又是阿辞这些年想出来的新鲜玩意?”令月连连点头:“正是。”
春蕊回报,并没有这样的板子,令月颇有些失望的叹了口气。没想杜应衡站起来,从马车上翻了翻,翻出一柄大刀。那大刀刀面亮银,刀柄通体墨蓝,仿佛像是玉石做的。任之惊讶道:“断霜刀?”我扭头问任之:“什么断霜刀?”任之道:“能把树叶上凝结的霜平整的刮下来却不伤叶片分毫,可见锋利,故取名为断霜刀,听说是无侠宫最值钱的兵器,你看到那个刀柄没,那是用暹罗国的蓝宝石打造的。”年载澜道:“蓝宝石何其珍贵,应当是暹罗国进贡的宝物,一个江湖门派怎么出手如此阔气?”八卦小报谢二堂主洋洋得意道:“那刀是洛阳杨家送给无侠宫的礼物,因为当时望舒剑已然问世了嘛,说无侠宫的两大护法只有一把望舒剑不好分,所以花重金搜寻别的神兵利器,断霜刀就是那个时候被打造出来的。”
原来是杨紫晴送的,我暗自瞟了一眼神色自若的令月。任之继续补充道:“我也是头一次看见这个刀,之前都是听说来着。想来杜大哥应该是挺舍不得用这个刀的,毕竟杨姑娘的杨家送的嘛。”
令月:“……”
谢二堂主在补刀杜应衡这件事上真是不遗余力。
效果是明显的,杜应衡把断霜刀用雪水擦了擦后递给令月,令月明显犹豫了一下:“给我?”
杜应衡不耐烦道:“用不用?不要我就收起来了。”令月抿唇憋了下笑意,利索地接过来架在了火堆上,略略等了一会儿,从那牛肉上片下薄薄的肉片来,置于刀片上。只见那肉片滋啦作响,自带的油脂在刀片传递来的热力中化为一缕白烟和美妙的香气,令月用竹筷子翻烤肉片,吩咐杜应祺去取他带的西镜香料来,话音落下,那肉便已熟了。令月熟练地往肉片上撒上一些香料,又卷起来,我们几个眼睁睁地看着她把那肉塞进嘴里,她两颊微微鼓起,像个偷吃果子的小松鼠,香料粉末撒出来一些在她的唇边上也顾不得擦,然后就看令月放下筷子发出一声意犹未尽的感叹:“真好吃啊。”
谢任之:“……”
谢二堂主的沉默是有原因的,杜应衡对此波澜不惊甚至祭出他的宝贝断霜刀给令月烤肉用,此等熟门熟路的做法宛如一把尖刀深深扎在谢二堂主的心上。令月继续片肉来烤,这一回她多烤了些,肉片铺满了断霜刀的刀面,然后依次把烤好的肉喂给我、年载澜、风吟同千重。轮到谢二堂主时,他很有骨气地扭头不吃,令月笑着哄道:“为什么不吃,多香啊,来来来张开嘴——”然后任之就很不争气地咽了那块肉,我感觉他的眼睛都亮了。
令月本就漂亮的眼睛笑起来愈发漂亮,就像璀璨的明珠,她问任之:“好吃吧?”谢二堂主梗着脖子点了点头。
杜应衡咳嗽一声,接过他的刀和令月的牛肉来给大家烤,令月则是用帕子擦了擦手,乖乖巧巧的坐在一边等着杜大厨分肉,一边同年载澜聊起这个烤肉并烤肉的推广者——年载澜的妹妹年大小姐。
年载澜对他妹妹年大小姐各种奇思妙想表示出同样的惊讶:“阿辞小时候倒是不甚聪慧,也不爱说话,母亲生她的时候颇为艰难,所以母亲一直担心是不是因为她身子的缘故致使阿辞笨拙。乐慕大战后我离家戍守玉楼关,她倒是慢慢开慧起来,人也活泼了很多,有时候她的一些想法做法看似荒唐,细想却很有道理。”令月笑道:“你说来听听,是什么道理荒唐却有理。”年载澜笑道:“比方说,阿辞有一回建议母亲让府中的家生奴仆统统都来念书习字,而正经的公子姑娘去庄子上种地。阿辞说,读书习字能使人明礼,教圣贤之道方能破除愚昧,使这个世间更加……”他绞尽脑汁想了想,“对,更加文明。”令月笑的不行,又问:“那公子姑娘们去种地是何意啊?”年载澜道:“阿辞认为她们自小养尊处优,浑然不知一餐一饭得来的辛苦,如若不能亲身体验,又怎能知道风霜雨雪对万物的影响,又怎能明白民以食为天的艰难。”千重赞道:“年大姑娘说的很是啊,难为她一个姑娘家竟然有如此见地。”令月道:“那年夫人可应了她么?”年载澜道:“母亲宠溺阿辞,哪有不答应的理,后来有一回父亲祭祀祖宗,有个老马夫对父亲说‘子不语,怪力乱神’,可把父亲气坏了,父亲说年长的这些下人,读了书也只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能识字就足够了,但阿辞认为若要教育还得从小开始,父亲也很赞同,因此后来府中的小家生子们倒是开了专门的书塾跟着念书,老的就被父亲叫停了。”
众人都笑起来,年载澜擦了擦眼角笑出来的泪:“至于说种地也被叫停了,二叔家的小子非要跟着她一块儿去种地,叫地里的蚂蟥吸了血,高烧险些半条命没了,母亲害怕了,把她关在家中,只叫府里辟出一块地来给她种着玩,没成想阿辞倒是种出了点东西,年节的时候做成菜肴摆上桌,父亲母亲还很得意呢。”
令月笑着听,眼神却有些恍惚,充斥着羡慕:“真好啊,有年相和夫人这样的父母亲。”
无意戳中令月的伤怀,年载澜立刻抱拳请罪,除了我,其余人皆不知道令月的心事,都一脸纳罕。趁令月安抚年载澜,谢二堂主悄咪咪的靠过来同我打探情况,我说:“把你手上那块肉给我。”谢二堂主爽快地递过来,我亦爽快地咽下去,拍了拍手道:“说实话,我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