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十三章 培阿公(1 / 2)我在乌泥湾的日子首页

往里走,往更深的林子里走去。我或许是想寻找一些逝去的时光吧。记得小时候经过这条小路的时候,心里会无来由地感觉到害怕,特别是秋天,无边的树叶萧萧落下,我总感觉那是谁的轻飘飘的脚步声。当时乌泥湾有个会卜卦的老爷爷,谁家孩子受了惊吓,晚上睡不着觉,带过去让他念念咒语,很快就能复原。

我是那儿的常客,老妈经常会量一升米,拿上点茶叶,然后带上失魂落魄的我前去求助。老爷爷的名字我不知道,乌泥湾老老少少都叫他培阿公,自打我记事起,他就是我们乌泥湾的精神理疗师,不过可惜,他没有找到他的传人,自从他过世后,我们小孩子受了惊吓也只能自由发展,熬过去了的就茁壮成长了,没有熬过去的,就变得痴痴傻傻。

村头就有这么一个小孩子,当然早已不是小孩了,算起来现在应该快五十了吧,听说他被山上跑下来的一头黄牛吓傻了,然后没有及时得到培阿公的治疗而疯疯癫癫,好在还不是太严重,生活还能自理,只是看上去有些弱智。在我还在上小学的时候,他就骑着个破自行车在黄泥塘村的马路上溜达。他一生无所事事,他活着的唯一目的就是找一口的吃的。我没有见过他的父母,他很小的时候就成了流浪儿。他叫什么名字我也无从得知,只知道大家都叫他捌伢子,大概是兄弟排行第八吧。每逢婚丧嫁娶大办宴席之时,总会见到他的身影。

捌伢子长得牛高马大的,力气也大,总是帮着主人家挑水。村子里至今也没有用上自来水,办大事的时候家门口的井水自然是不够用的,得去远一些的地方挑水补充,他就揽下了这个苦力活。办丧事的时候他会干更重的活,那就是往山坡上挑石灰和水泥。他做这些没有工钱,只是混口饭吃,有时候主人也会发给他一包烟,他从不客气,接过烟的时候咧开嘴笑,露出八颗牙齿,牙龈也会跟着露出来。他的嘴比一般人的要大,很能吃。

老爸说过,大嘴吃四方。可能有些事情从出生开始就注定好了的,捌伢子生来一张大嘴,所以才会到处混饭吃。

等到开饭的时候,捌伢子却不上桌,他得去讨钱,他会挨桌去说几句吉祥话,水平不高,也就是“恭喜老板大发财,多子多孙又多福”这几句。大家都不喜欢他,因为他不爱洗澡,身上有股子霉味,大伙往往是赶紧打发了一张零钱,五毛或是一块的,让他快点离开。有时候他也会对着村里的婆娘们咧开嘴笑,口水都能顺着汗衫子流到脚趾头上。这个时候那些婆娘就会对他破口大骂,他不走的话,婆娘们会去捡石头,二话不说就朝他脸上砸过去,他见情况不妙,也就骑着他的破自行车灰溜溜地跑了。

小孩子哭闹的时候,大人们总会说:“别哭啦,捌伢子来啦。”当小孩子听到捌伢子这三个字的时候,就能瞬间止住哭声,可见,捌伢子在小孩子心中留下了多大的阴影。在我们小孩子的心目中,捌伢子就是坏人的代名词。

我爬上一个土坡,那里曾经是老爸耕种过的桔园。夏天的时候,沉甸甸的桔子疯了似的挂满枝头,树枝缝里也是桔子,一堆一堆的,铆足了劲吸收着阳光雨露。到了秋天,金黄的桔子就可以放开吃了,有时候会有人开着拖拉机过来采摘,记得那时候能卖五毛钱一斤,运气好的时候能卖到八毛,也是一笔不小的收入。老爸一辈子没有闲下来过,他一直为了这个家奔波,他心里的苦,他从来不说。只是这些年,老爸沉默了许多,他经常会一言不发,甚至在我需要他提供一些意见的时候,他也只是淡淡地说:“路是自己选的,自己好好走完吧。”

他看透了人生吧。一定是的。老爸的一生,和那头老黄牛一样,是勤劳辛苦的一生。我记得去年冬天打雷的时候,他半夜起身去看他的老黄牛,他还说了关于冬天打雷的一些不好的传言,在那个时候,他就料到了老黄牛如今的结局了吧。

可是,我又有什么办法呢,老妈也没有办法。就算是老黄牛想下地耕田,也没有人来驱使它了。这注定是一个无解的结局。乌泥湾越来越小,它现在叫新泥塘,与其他的村民小组进行了合并,这是一个即将要消失了的村民小组。

我的生我养我疼我的老爸,也消失了。乌泥湾也要从地图上消失了,改叫新泥塘,但是我知道,我一时半会改不了口,这仍旧是我的乌泥湾。

我记得培阿公的家在村尾的一口池塘边上。屋子旁边种了好多果树,有枇杷,白桃,还有板栗。现在四月份,正是枇杷成熟的季节。我找了找,那棵枇杷树依稀还在,只是没有结金黄的果子,我也不能确定是不是当年那棵枇杷树,我就是老爸口中那个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农村人,果子认识很多,果树就不一定了。应该就是那棵枇杷树吧,记忆里还有一些模糊的印象,它和许多杂草生长在一起,叶子被虫子啃得像蕾丝裙子的花边。房子也已经不见了,几面土墙已经坍塌,几根黑色的房梁横七竖八地堆放在一起,周围是野生的瓜蔓。

这里已经荒废很久了。现在乌泥湾的田地虽然有所减小,但是按人均来说还是增长了的,再加上没有青壮年劳动力,自家的土地就挑一些土质好的,离房子近的种上了蔬菜,其他的地方象征性的种上几棵油茶树,也很少打理。种上油茶树就是画上了一个记号,告诉大家这块地是咱家的。至于油茶树什么时候能开花,什么时候能挂果,根本就不关心。就这样,这些油茶树都是野蛮生长的状态。

没有人知道培阿公的过去,听老爸说,他并不是这里土生土长的人,解放后他流浪到了这里,看乌泥湾山青水秀的,就在这里多停留了几日,当时有个人被毒蛇咬了,是培阿公找了一些草药救了他。大家发现培阿公除了治疗蛇毒,还会治烫伤,都是用草药,还有一些他自制的神秘的药引子,也叫不上名来。后来村长接纳了他,就在这里定居了下来,八十年代统一办理身份证的时候,他就在乌泥湾这里落户了。在我幼小的心里,培阿公是神仙一样的人物,他能够治疗我内心的创伤。长大后,没有人理会这些了,除了一些不怕出丑的,独自或是在家人的陪同下扭扭捏捏左顾右盼地走进了心理科,大部分人就在心里默默地自我消化,自我疗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