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偶尔有时候他也会担心，毕竟急功近利的后果大多以教训的形式出现。想当初，就是宫熙建给他敲响了第一声警钟。

宫熙建小时候瘦小又多病，时不时就要去医院接受一番洗礼，可是打针吃药又会刺激他那本就脆弱无比的神经，发梦不说，甚至还会梦游，所以只好听从医生的建议，在各种训练中辗转。这当中最有趣的就属萌娃跆拳道课，因为报名时按照年龄分组，相比其他正常发育的同龄小朋友，在身体上他就很吃亏。平时训练倒也不觉得差距有多大，可结课时一上到比赛场，力量对比一下子就显现了。一天比赛下来，哪怕裹成一个粽子也掩藏不住受伤的心灵，宫熙建装备都没卸，就开始哭天抢地，发誓下一年再也不去上课，就连姐姐们的激将法也不管用了，认怂得十分有底气。

“我听这声儿挺好，够洪亮，气息也足，所以这揍还是得挨。我看你呀，有空哭，不如想想明年怎么才能不挨揍吧。”

爷爷的一句话彻底判了他死刑，宫熙建的哭声戛然而止。但就在大家都以为他沮丧到要积蓄力量发出那天最后一声反抗的嚎哭时，他居然滚到爷爷脚边，一边打着气嗝一边讨价还价：“我想到怎么不挨揍了，但你先答应我一个条件，我才说。”

大家纷纷表示并没有很想听，然后他就急了，抱住人家大腿非要人家承认：“想听，想听。”哪里有这么霸道的谈判。等到大家停下虚张声势的脚步，他又自动将其理解为谈判成功，忙不迭履行自己的条款，生怕有人反悔：“我下次就去最小年龄段那组，本来就该按重量而不该按年龄分组，这样才公平。”

还怪有道理的呢。

过了年，宫熙建如愿以偿，雄赳赳，气昂昂，理直气壮地去“以大欺小”了，留下宫怀山一人反思自己的教育漏洞。这倒不关乎遇到困难退不退缩的问题，相反，避其锋芒韬光养晦，以己之长攻彼之短，在他看来，虽然算不上大智慧，却胜在思维灵活机动，也是有些小机智在的。而他注意到的隐患其实是宫熙建并没有抓住本质。本质是什么？是强身健体，而不是要赢过谁，也不是完成大人布置的试题，但宫熙建显然搞错了重点。这在当时看来或许是件小事，但保不齐未来就一定没有发展成太在乎眼前的输赢和别人的目光以至于舍本逐末、背离初心的可能性，于是便很难说不是他一心求快、揠苗助长的副作用了。

如果宫熙建偶尔认不清本质让人担心他会不会误入歧途，那么宫熙贤则正好相反，她认得太清，走得太过心无旁骛，让宫怀山常常怀疑自己是不是正在制造另一种畸形——理智有余，情感不足。

记得读高中时，宫熙贤有幸遇到一位知情知趣的校长。这位校长不仅以产出金句著名，而且确实知道自己的学生需要什么。比如他那句”我们要一直保持礼貌，但请不要太快取悦“，流传甚广。又比如他尤其热衷组织男女生联谊活动，为此他的理论十分具有说服力。他说，他不觉得每个人都是幸运的，能够第一次恋爱就遇到携手一生之人，那么为了确保将来有识人之能，最好提前多多练习，否则走出校园之后，让孩子们一边修炼一边面对世界可就是他们的失责了。不仅如此，为了理清青少年欲投无门的满腔思绪，他还特意组织了一场名为“何以为爱”的征稿活动，也因此让宫熙贤的机器人属性彻底暴露。

宫怀山最先看到的是一篇作为对比专门拿给他看的别人家孩子的作文，文章写得相当细腻入微。

“爱是一场隐秘的隔空对话，让人沉迷，无法自拔。

她在信的结尾画上提拉米苏，他在隔天的聚会上怯生生地说，喜欢提拉米苏，有些心虚。

她说想看流星，之后流星符号居然真的出现在他的动态里，静悄悄地撩动人心。

她的惯用语之一是yeah win，有一天他顺嘴也喊了这么一句，语调神气简直如出一辙，说完后才意识到不对，于是又暗戳戳地走神掉线。

一个人外面看起来还好好的，神思却已困在了另一个人身上，不妨碍劳作，却已不再完整。人们耽溺于这种感觉，他们也不例外。

她生气了，从来情绪稳定的他变得心烦意乱，心浮气躁，心绪起伏中，每秒钟都在问为什么。

她并不隐瞒，她在动态中说，但凡没有触到她的底线也好。

她也知道他根本是明知故问，就好像问了气了之后这一切便不是他的错，就有理由将无理蛮横美化为倔强正义。

她终于认清，她和他的宠物没什么两样。他心情好的时候就凑到她跟前哄两下，而但凡不如他意转瞬就将她关进笼子。他明知道那会令她难过，却关得毫无负担，关得不亦乐乎，关了一次又一次。

故事的最后，她掉头离开。她有时候会想，等到她消失在茫茫人海，他是否有一刻想过要找到她。不过那也和她无关了，她已经足够卑微，不能再作践自己，尤其在她听说他正在物色新的宠物之后。

好在一切不过是一个人无望又龌龊的假想，不过是一出自导自演的独角戏。

所以爱到底是什么呢？或许只是一种虚空的感受，并不需要实体。“

读完后，年龄让宫怀山不可能产生过多感想，但他突然就有种不详的预感。照这个节奏，如果这篇是少女梨花带雨的青春纪念册，那么他家这位估计产出的就是《梨树栽培技术指南》，妥妥一枚“直女”无疑。后来的事实证明，宫熙贤同学果然不负所望，文章写得抽丝剥茧，鞭辟入里，而作者本人也说教得像个经验老到的果农。

“关于爱情是什么，我不清楚，因为至今还没体会过那种心情，但我依然奉劝大家，这件事值得任何人的审慎。原因有很多，我认为最重要的是，不管你想不想，不管你多么骄傲于自己的自制力，不管你如何确信自己才是施以同化的一方，也请一定相信，融合从来都是相互的，人类的模仿本能决定你终会变成另一个人的样子，或多或少而已。那么你希望自己成为什么样的人？又或者，你宽宏大量地接受人无完人，你又为他人的不完美妥协交换了什么？

答案是欲望，物质的，精神的，欲望。不过这也好办，想要就得到，得不到就说服自己别继续想，总有办法的。在我看来，相比得不到，这个年纪的我们更容易得到，那么如何说服自己别继续想就显得更加具有意义。

一段关系无非呈现三种形态。第一种，你是作壁上观、悠哉悠哉看别人手忙脚乱的人，完全没有’很想要’的感觉。第二种，自惭形秽、小心翼翼的轮到你自己，倒是不缺’很想要’，也可以说是一种向上的动力，可是除非你能保证这种情况下，以往一个人时的自在痛快、自信快乐没有受损，否则即便一时的得偿夙愿，也掩盖不住这是一段有毒关系的事实。最后一种大概是人人梦寐以求的——彼此平等。多么理想的状态，然而相比于有所怜悯、有所渴求的那些，这可能也是最难维系的关系。你最好期待没人会率先打破平衡，否则你就能看到，羁绊和依恋让位给不妥协将会多么容易。

当然，大概没人会看不到一段关系是流动的、动态的，可是这一特点只会让事情变得更加复杂。在我们的文化里，耳熟能详的变化是，前期女生有种恩赐感，后期男生有种恩赐感，落差不可谓不大，那么对于承受不了失望的人来说，最好小心为上。

总之，得不到未尝不是老天给你的庇佑。

读到这里，想必早已有人看出我的故意、我的扫兴，因为我实在理解不了，为什么要让我以及和我一样毫无体会的人，大庭广众之下谈论何以为爱，那么我看起来这样悲观，校长先生您是否满意了呢？“

估计最后一句就是宫怀山遭此一难的原因。但说起来并不冤，他正是罪魁祸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