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门光正上上下下地打量熊熙淳,见他服饰华丽,便如是个家财豪富的公子哥儿,心想:“晋矮子这么说,定有阴谋诡计要对付我。对方人多,好汉不吃眼前亏,不用跟他们纠缠,及早动身的为是,只要龚政伟的女儿在我手中,不怕他不拿剑谱来赎。”当即打个哈哈说:“晋矮子,多日不见,你还是这么爱开玩笑。驼子今日有事,恕不奉陪了。社会剑法也好,资本剑法也好,驼子从来就没放在心上,再见了。”这句话一说完,身子弹起,已落上马背,身法敏捷之极。
便在这时,众人只觉眼前一花,似乎见到熊熙淳跃了出去,拦在西门光正的马前,但随即又见他折扇轻摇,坐在板桌之旁,却似从未离座。众人正诧异间,西门光正一声吆喝,催马便行。但金泽丰、夜清秋、晋培安这等高手,却清清楚楚见到熊熙淳曾伸手向西门光正的坐骑点了两下,定是做了手脚。
果然那马奔出几步,蓦地一头撞在草棚柱上。这一撞力道极大,半边草棚登时塌下。晋培安一跃而起,纵出棚外。金泽丰与熊熙淳等人头上都落满了麦杆茅草。丁妙玲伸手为金泽丰拨开头上柴草。熊熙淳却毫不理会,目不转睛地瞪视着西门光正。
西门光正微一迟疑,纵下马背,放开了缰绳。那马冲出几步,又一头撞在一株大树上,一声长嘶,倒在地下,头上满是鲜血。这马的行动如此怪异,显是双眼盲了,自是熊熙淳适才以快速无伦的手法刺瞎了马眼。
熊熙淳用折扇慢慢拨开自己左肩上的茅草说:“盲人骑瞎马,可危险得紧呐!”
西门光正哈哈一笑说:“小子嚣张狂妄,果然有两下子。晋矮子说你会使社会剑法,不妨便使给老爷瞧瞧。”
熊熙淳说:“不错,我确是要使给你看。你为了想看我家的社会剑法,害死了我爸爸妈妈,罪恶之深,与晋培安也不相上下。”西门光正大吃一惊,没想到眼前这公子哥儿便是熊恒贵的儿子,暗自盘算:“他胆敢如此向我挑战,当然是有恃无恐。他五常联盟已联成一派,这些兰陵派的尼姑自然都是他帮手了。”心念一动,回手便向龚乐媛抓去,心想:“敌众我寡,这小妞儿原来是他老婆,挟制了她,这小子还不服服贴贴吗?”
突然背后风声微动,一剑劈到。西门光正斜身闪开,却见这一剑竟是龚乐媛所劈。原来夜清秋已割断了缚在她手上的绳索,解开了她身上被封穴道,再将一柄长剑递在她手中。龚乐媛挥剑将西门光正逼开,只觉伤口剧痛,穴道给封了这么久,四肢酸麻,心下虽怒,却也不再追击。
熊熙淳冷笑说:“枉为你也是成名多年的武林人物,竟如此无耻。你若想活命,爬在地下向爷爷磕三个响头,叫三声‘爷爷’,我便让你多活一年。一年之后,再来找你如何?”西门光正仰天打个哈哈说:“你这小子,那日在湖南若干惠家中,扮成了驼子,向我磕头,大叫‘爷爷’,拼命要爷爷收你为徒。爷爷不肯,你才投入了龚老儿的门下,骗到了个老婆,是不是呢?”
熊熙淳不答,目光中满是怒火,脸上却又大有兴奋之色,折扇一拢,交于左手,右手撩起袍角,跨出草棚,直向西门光正走去。熏风过处,人人闻到一阵香气。
忽听得啊啊两声响,八达派中孙成豪、吉成大脸色大变,胸口鲜血狂涌,倒了下去。旁人都不禁惊叫出声,明明眼见他要出手对付西门光正,不知如何,竟会拔剑刺死了孙吉二人。他拔剑杀人之后,立即还剑入鞘,除了金泽丰等几个高手之外,但觉寒光一闪,都没瞧清楚他如何拔剑,更不用说见他如何挥剑杀人了。
金泽丰心头闪过一个念头:“我初遇万家欢的快刀之时,也难以抵挡,待得学了特色剑法,他的快刀在我眼中便已殊不足道。然而熊熙淳这快剑,万家欢只消遇上了,只怕挡不了三剑。我呢?我能挡得了几剑?”霎时之间,手掌中全是汗水。
西门光正在腰间一掏,抽出一柄剑。他这把剑的模样可奇特得紧,弯成弧形,人驼剑亦驼,乃是一柄驼剑。熊熙淳微微冷笑,一步步向他走去。突然间西门光正大吼一声,有如狼嗥,身子扑前,驼剑划了个弧形,向熊熙淳胁下勾到。熊熙淳长剑出鞘,反刺他前胸。这一剑后发先至,既狠且准,西门光正又一声大吼,身子弹了出去,只见他胸前棉袄破了一条大缝,露出胸膛上的一丛黑毛。熊熙淳这一剑只须再递前两寸,西门光正便是破胸开膛之祸。众人“哦”的一声,无不骇然。
西门光正这一招死里逃生,可是这人凶悍之极,竟无丝毫畏惧之意,吼声连连,连人带剑地向熊熙淳扑去。
熊熙淳连刺两剑,当当两声,都给驼剑挡开。熊熙淳一声冷笑,出招越来越快。西门光正蹿高伏低,一柄驼剑使得便如是一个剑光组成的钢罩,将身子罩在其内。熊熙淳长剑刺入,和他驼剑相触,手臂便一阵酸麻,显然对方内力比自己强得太多,稍有不慎,长剑还会给他震飞。这么一来,出招时便不敢托大,看准了他空隙再以快剑进袭。西门光正只管自行使剑,一柄驼剑运转得风雨不透,竟不露丝毫空隙。熊熙淳剑法虽高,一时却也奈何他不得。但如此打法,熊熙淳毕竟是立于不败之地,纵然无法伤得对方,西门光正可并无还手的余地。各高手都看了出来,只须西门光正一加还击,剑网便会露出空隙,熊熙淳快剑一击,他绝无抵挡之能。这般运剑如飞,最耗内力,每一招都须出尽全力,方能使后一招与前一招如水流不断,前力与后力相续。可是不论内力如何深厚,终不能永耗不竭。
在那驼剑所交织的剑网之中,西门光正吼声不绝,忽高忽低,吼声和剑招相互配合,神威凛凛。熊熙淳几次想要破网直入,总是给驼剑挡了出来。
晋培安观看良久,忽见剑网的圈子缩小了半尺,显然西门光正的内力渐有不继。他一声清啸,提剑而上,刷刷刷急攻三剑,尽是指向熊熙淳背心要害。熊熙淳回剑挡架。西门光正驼剑挥出,疾削熊熙淳下盘。晋培安与西门光正两个成名前辈,合力夹击一个少年,按理说实在大失面子。但兰陵派众人一路看到熊熙淳戕杀八达弟子,下手狠辣,绝不容情,晋培安非他敌手,这时眼见二大高手合力夹攻,均不以为奇,反觉理所固然。木余二人若不联手,如何抵挡得了熊熙淳势若闪电的快剑?
既得晋培安联手,西门光正剑招便变,有攻有守。三人堪堪又拆了二十余招,熊熙淳左手一圈,倒转扇柄,蓦地刺出,扇子柄上突出一枝寸半长的尖针,刺在西门光正右腿“环跳穴”上。西门光正一惊,驼剑急掠,只觉左腿穴道上也是一麻。他不敢再动,狂舞驼剑护身,双腿渐渐无力,不由自主地跪下来。
熊熙淳哈哈大笑,叫道:“你这时候跪下磕头,未免迟了!”说话之时,向晋培安急攻三招。
西门光正双腿跪地,手中驼剑丝毫不缓,急砍急刺。他知已然输定,每一招都是与敌人同归于尽的拼命打法。初战时他只守不攻,此刻却豁出了性命,变成只攻不守。
晋培安也知时不我与,若不在数招之内胜得对手,西门光正一倒,自己孤掌难鸣,一柄剑使得有如狂风骤雨一般。突然间只听得熊熙淳一声长笑,他双眼一黑,再也瞧不见什么了,跟着双肩一凉,两条手臂离身飞出。
只听得熊熙淳狂笑叫道:“我不来杀你!让你既无手臂,又没眼睛,一个人独闯江湖。你的弟子、家人,我却要杀得一个不留,叫你在这世上只有仇家,并无亲人。”晋培安只觉断臂处剧痛难当,心中却甚明白:“他如此处置我,可比一剑杀了我残忍万倍。我这等活在世上,便是一个丝毫不会武功之人,也可任意凌辱折磨我。”他辨明声音,举头向熊熙淳怀中撞去。
熊熙淳纵声大笑,侧身退开。他大仇得报,狂喜之余,未免不够谨慎,两步退到了西门光正身边。西门光正驼剑狂挥而来,熊熙淳竖剑挡开,突然间双腿一紧,已给西门光正牢牢抱住。
熊熙淳吃了一惊,见四下里数十名八达弟子扑上来,双腿力挣,却挣不脱西门光正手臂犹似铁圈般的紧箍,当即挺剑向他背上驼峰直刺下去。啵的一声响,驼峰中一股黑水激射而出,腥臭难当。
这一下变生不测,熊熙淳双足急登,欲待跃开闪避,却忘了双腿已为西门光正抱住,登时满脸都让臭水喷中,剧痛入心,纵声大叫。原来西门光正驼背之中,暗藏毒水皮囊,这些臭水竟是剧毒之物。熊熙淳左手挡住了脸,闭着双眼,挥剑在西门光正身上乱刺乱斩。
这几剑出手快极,西门光正绝无闪避余裕,只牢牢抱住熊熙淳的双腿。便在这时,晋培安凭着二人叫喊之声,辨别方位,扑了上来,张嘴便咬,一口咬住熊熙淳右颊,再也不放。三人缠成一团,都已神智迷糊。八达弟子提剑纷向熊熙淳身上斩去。
金泽丰在车中看得分明,初时大为惊骇,待见熊熙淳受缠,八达群弟子提剑上前,急叫:“清秋,清秋,你快救他!”夜清秋纵身上前,短剑出手,当当当响声不绝,将八达群弟子挡在数步之外。
西门光正狂吼之声渐歇,熊熙淳兀自一剑一剑地往他背上插落。晋培安全身是血,始终牢牢咬住了熊熙淳的面颊。过了好一会儿,熊熙淳左手使力推出,将晋培安推得飞了出去,他同时长声惨呼,但见他右颊上血淋淋的,竟给晋培安硬生生地咬下一块肉来。西门光正早已气绝,却仍紧紧抱住熊熙淳的双腿。熊熙淳左手摸准了他手臂的所在,提剑一划,割断了他两条手臂,这才得脱纠缠。夜清秋见到他神色可怖,不由自主地倒退了几步。
八达弟子纷纷拥到师父身旁施救,也不再来理会熊熙淳这强仇大敌了。
忽听得八达群弟子哭叫:“师父,师父!”“师父死了,师父死了!”众人抬了晋培安的尸身,远远逃开,唯恐熊熙淳再来追杀。熊熙淳哈哈大笑,连叫:“我报了仇啦,我报了仇啦!”
兰陵派众弟子见到这惊心动魄的变故,无不骇然失色。
龚乐媛慢慢走到熊熙淳身畔,说道:“小熊,恭喜你报了大仇。”熊熙淳仍狂笑不已,大叫:“我报了仇啦,我报了仇啦!”龚乐媛见他双目紧闭,说道:“你眼睛怎样了?那些毒水得洗一洗。”熊熙淳一呆,身子一晃,险些摔倒。龚乐媛伸手托在他腋下,扶着他一步一拐地走入草棚,端了一盘清水,从他头上淋下去。熊熙淳纵声大叫,声音惨厉,显然痛楚难当。
站在远处的八达弟子都吓了一跳,又逃出了几步。
金泽丰说:“学妹,你拿些伤药去,给熊师弟敷上。扶他到我们的车中休息。”龚乐媛说:“多……多谢。”熊熙淳大声说:“不要!要他卖什么好!姓熊的是死是活,跟他有甚相干?”金泽丰一怔,心想:“我几时得罪你了?为什么你这么恨我?”龚乐媛柔声说:“兰陵派的治伤灵药,天下有名,难得……”熊熙淳怒问:“难得什么?”龚乐媛叹了口气,又将一盆清水轻轻从他头顶淋下。这一次熊熙淳却只哼了一声,咬紧牙关,没再呼叫,说道:“他对你这般关心,你又一直说他好,为什么不跟了他去?你还理我干嘛?”
兰陵群弟子听了他这句话,尽皆相顾失色。妙瑜大声说:“你……你……竟敢说这等不要脸的话?”妙珂忙拉了拉她袖子,劝说:“师姐,他伤得这么样子,心情不好,何必跟他一般见识?”妙瑜怒道:“呸!我就是气不过……”
这时龚乐媛拿了一块手帕,正在轻按熊熙淳面颊上的伤口。熊熙淳突然右手用力一推。龚乐媛全没防备,立时摔了出去,砰的一声,撞在草棚外的一堵土墙上。
金泽丰大怒,喝道:“你……”但随即想起,他二人乃是夫妻,夫妻间口角争执,甚至打架,旁人也不便干预,何况听熊熙淳的言语,显是对自己颇有疑忌,话中大含醋意,自己一直苦恋乐媛学妹,熊熙淳当然知道,他重伤之际,自己更不能介入其间,当即强行忍住,但已气得全身发抖。
熊熙淳冷笑说:“我说话不要脸?到底是谁不要脸了?”手指草棚之外说:“这姓晋的矮子、姓西门的驼子,他们想得我熊家的社会剑法,便出手硬夺,害死我爸妈,虽然凶狠毒辣,也不失为江湖上恶汉光明磊落的行径,哪像……”回身指向龚乐媛,继续说:“哪像你的父亲伪君子龚政伟,却以卑鄙奸猾的手段,来谋取我家剑谱。”
龚乐媛正扶着土墙,慢慢站起,听他这么说,身子一颤,复又坐倒,颤声问:“哪……哪有此事?”
熊熙淳冷笑说:“无耻贱人!你父女俩串谋好了,引我上钩。东华派掌门的小姐,下嫁我这穷途末路、无家可归的小子,那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我熊家的《社会剑谱》。剑谱既已骗到了手,还要我姓熊的干什么?”
龚乐媛“啊”的一声,哭了出来,说道:“你……冤枉好人,我若有此意,叫我……叫我天诛地灭。”
熊熙淳说:“你们暗中设下奸计,我初时蒙在鼓里,毫不明白。此刻我双眼盲了,反而更加看得清清楚楚。你父女俩若非有此存心,为什么……为什么……”
龚乐媛慢慢走到他身畔说:“你别胡思乱想,我对你的心,跟从前没半点分别。”熊熙淳哼了一声。龚乐媛说:“咱们回玉皇顶好好养伤。你眼睛好得了也罢,好不了也罢。我龚乐媛如有三心两意,叫我……叫我死得比这晋培安还惨。”熊熙淳冷笑说:“也不知你心中又在打什么鬼主意,来对我这等花言巧语。”
龚乐媛不再理他,对夜清秋说:“姐姐,我想跟你借一辆车。”夜清秋说:“自然可以。请两位兰陵派的师姐送你们一程,好不好?”龚乐媛不住呜咽说:“不……不用了,多……多谢。”夜清秋调一辆车来交在她手里。
龚乐媛扶着熊熙淳的手臂说:“上车吧!”熊熙淳显是极不愿意,但双目不能见物,实是寸步难行,迟疑了一会儿,终于跃入车中。龚乐媛咬牙上了司机的座位,向夜清秋点了点头示谢,驾车向西北行去,向金泽丰却始终一眼不瞧。
金泽丰目送车子越走越远,心中一酸,眼泪便欲夺眶而出,心想:“熊师弟双目已盲,乐媛学妹又受了伤。他二人无依无靠,漫漫长路,如何是好?倘若八达弟子追去寻仇,怎么抵敌?”眼见八达群弟子裹了晋培安的尸身,放上马背,向西南方行去,虽和熊熙淳、龚乐媛所行方向相反,焉知他们行得十数里后,不会折而向北?又向熊熙淳夫妇赶去?再琢磨熊熙淳和龚乐媛二人适才那一番话,只觉中间实藏着无数隐情,夫妻间的恩怨爱憎,虽非外人所得与闻,但二人婚后定非和谐,当可断言;想到乐媛学妹青春年少,父母爱如掌珠,同门师兄弟对她无不敬重爱护,却受熊熙淳这等折辱,不自禁地流下泪来。
当日众人只行出十余里,便在一所破祠堂中歇宿。金泽丰睡到半夜,好几次均为噩梦所缠,昏昏沉沉中忽听得一缕微声钻入耳中,有人在叫:“丰哥,丰哥!”金泽丰嗯了一声,醒了过来,只听得夜清秋的声音说:“你到外面来,我有话说。”
金泽丰忙即坐起,走到祠堂外,只见夜清秋坐在石级上,双手支颐,望着白云中半现的明月。金泽丰走到她身边,和她并肩而坐。夜深人静,四下里半点声息也无。
过了好一会儿,夜清秋问:“你在挂念学妹?”金泽丰说:“是。许多情由,令人好生难以明白。”夜清秋问:“你担心她受丈夫欺侮?”金泽丰叹了口气说:“他夫妻俩的事,旁人又怎管得了?”夜清秋问:“你怕八达弟子赶去向他们生事?”金泽丰说:“八达弟子痛于师仇,又见到他夫妻已然受伤,赶去意图加害,也是情理之常。”夜清秋问:“你怎不设法前去相救?”金泽丰又叹了口气说:“听熊师弟的语气,对我颇有疑忌之心。我虽好意援手,只怕更伤了他夫妻间的和气。”
夜清秋说:“这是其一。你心中另有顾虑,生怕令我不快,是不是?”金泽丰点了点头,伸出手去握住她左手,只觉她手掌甚凉,柔声说:“清秋,在这世上,我只有你一人,倘若你我之间也生了什么嫌隙,做人还有什么意味?”
夜清秋缓缓将头倚过去,靠在他肩上说:“你心中既这样想,你我之间又怎会生什么嫌隙?事不宜迟,咱们就追赶前去,别要为了避什么嫌疑,致贻终生之恨。”
金泽丰矍然而惊:“致贻终身之恨,致贻终生之恨!”似乎眼见数十名八达弟子正围在熊熙淳、龚乐媛所乘车子之旁,数十柄长剑正在向车中乱刺狠戳,不由得身子一颤。
夜清秋说:“我去叫醒妙瑜、妙珂两位姐姐,你吩咐她们自行先回玉璧峰,咱们暗中护送你学妹一程,再回流云庵去。”
妙瑜与妙珂见金泽丰伤势未愈,颇不放心,然见他心志已决,急于救人,也不便多劝,只得奉上一大包伤药,送着他二人上车驰去。
当金泽丰向妙瑜、妙珂吩咐之时,夜清秋站在一旁,转过了头,不敢向妙瑜、妙珂瞧上一眼,心想自己和金泽丰孤男寡女,同车夜行,只怕为她二人所笑,直到行出数里,这才吁了口气,颊上红潮渐退。
她辨明了道路,向西北而行,此去玉皇顶,只一条国道,料想不会岔失。他们脚程甚快,静夜之中,只听得车声辚辚,更无别般声息。
金泽丰心下好生感激,寻思:“她为了我,什么都肯做。她明知我牵记学妹,便和我同去保护。这等红颜知己,金泽丰不知是前生几世修来?”
夜清秋驾着车,疾行数里,又缓了下来说:“咱们暗中保护你学妹和师弟。他们倘若遇上危难,咱们被迫出手,最好不让他们知道。我看咱们还是易容改装的为是。”金泽丰说:“正是。你还是扮成那大胡子吧!”夜清秋摇摇头说:“不行了。在封禅台侧我现身扶你,你学妹已瞧在眼里了。”金泽丰问:“那改成什么才好?”
夜清秋指着前面一间农舍说:“我去偷几件衣服来,咱二人扮成一……一……两个乡下兄妹吧。”她本想说“一对”,话到口边,觉得不对,立即改为“两个”。金泽丰自己听了出来,知她最会害羞,不敢随便出言说笑,只微微一笑。夜清秋正好转过头来,见到他的笑容,脸上一红问:“有什么好笑?”金泽丰微笑说:“没什么?我是在想,倘若这家乡下人没年轻女子,只是一位老太婆,一个小孩儿,那我又得叫你姥姥了。”
夜清秋噗哧一笑,记起当日和金泽丰初识,他一直叫自己姥姥,心中感到无限温馨,跃下骡车,向那农舍奔去。
金泽丰见她轻轻跃入墙中,跟着有犬吠之声,但只叫得一声,便没了声息,想是给夜清秋一脚踢晕了。过了好一会,见她捧着一包衣物奔了出来,回到车旁,脸上似笑非笑,神气甚为古怪,突然将衣物往车中一抛,伏在车辕上嗤嗤而笑。
金泽丰提起几件衣服,月光下看得分明,竟然便是老农夫和老农妇的衣服,尤其那件农妇的衫子十分宽大,镶着白底青花的花边,式样古老,并非年轻农家姑娘或媳妇的衣衫。这些衣物中还有男人的帽子,女装的包头,又有一根旱烟筒。
夜清秋笑着说:“你是金半仙,猜到这乡下人家有个姥姥,只可惜没孩儿……”说到这里,便红着脸住了口。金泽丰微笑说:“原来他们是兄妹二人,这两兄妹当真要好,一个不娶,一个不嫁,活到七八十岁,还是住在一起。”夜清秋笑着啐了一口说:“你明知不是的。”金泽丰说:“不是兄妹么?那可奇了。”
夜清秋忍不住好笑,当下在车后,将老农妇的衫裙罩在衣衫之上,又将包头包在自己头顶,双手在道旁抓些泥尘,抹在自己脸上,这才帮着金泽丰换上老农的衣衫。金泽丰和她脸颊相距不过数寸,但觉她吹气如兰,不由得心中一荡,便想伸手搂住她亲上一亲,只是想到她为人端严,半点亵渎不得,要是冒犯了她,惹她生气,有何后果可难以料想,当即收摄心神,一动也不敢动。
他眼神突然显得轻狂异样、随又庄重克制之态,夜清秋都瞧得分明,微笑说:“乖孙子,姥姥这才疼你。”伸出手掌,将满掌泥尘往他脸上抹去。金泽丰闭住眼,只感她掌心温软柔滑,在自己脸上轻轻地抹来抹去,说不出的舒服,只盼她永远地这么抚摸不休。过了一会儿,夜清秋说:“好啦,黑夜之中,你学妹一定认不出,只小心别开口。”金泽丰说:“我头颈中也得抹些尘土才是。”
夜清秋笑问:“谁瞧你头颈了?”随即会意,金泽丰是要自己伸手去抚摸他头颈,弯起中指,在他额头轻轻打个爆栗,回身坐在司机位上,驾车便行,突然间忍不住好笑,越笑越大声,竟弯住了腰,难以坐直。
金泽丰微笑问:“你在那乡下人家见到了什么?”
夜清秋笑着说:“还不是见到了好笑的事。那老公公和老婆婆是……是夫妻两个……”金泽丰笑着说:“原来不是兄妹,是夫妻两个。”夜清秋说:“你再跟我胡闹,不说了。”金泽丰说:“好,他们不是夫妻,是兄妹。”
夜清秋说:“你别打岔,成不成?我跳进墙去,一只狗叫了起来,我便将狗子拍晕了。哪知这么一叫,便将那老公公和老婆婆吵醒了。老婆婆说:‘阿毛爸,别是黄鼠狼来偷鸡。’老公公说:‘老黑又不叫了,不会有黄鼠狼的。’老婆婆忽然笑了起来说:‘只怕那黄鼠狼学你从前的死样,半夜三更摸到我家里来时,总是带一块牛肉、羊肉来喂狗。’”
金泽丰微笑说:“这老婆婆真坏,她绕着弯儿骂你是黄鼠狼。”他知清秋最为腼腆,她说到那老农夫妇当年的私情,自己只有假装全然不懂,她或许还会说下去,否则自己言语中只须带上一点儿情意,她立时便住口了。
夜清秋笑着说:“那老婆婆是在说他们没成亲时的事……”说到这里,挺腰一提缰绳,骡子又快跑起来。金泽丰说:“没成亲时怎样啦?他们一定规矩得很,半夜三更就是一起坐在一辆车上,也一定不敢抱一抱,亲一亲。”夜清秋呸了一声,不再说了。金泽丰说:“好妹妹,亲妹妹,他们说些什么,你说给我听。”夜清秋微笑不答。
黑夜之中,但听得车辕声音清脆悦耳。金泽丰向外望去,月色如水,泻在一条既宽且直的国道上,轻烟薄雾,笼罩在道旁树梢,车子缓缓驶入雾中,远处景物便看不分明,夜清秋的身影也裹在一层薄雾之中。其时正当入春,野花香气忽浓忽淡,微风拂面,说不出的欢畅。金泽丰久未饮酒,此刻情怀,却正如微醺薄醉一般。
夜清秋脸上一直带着微笑,她在回想那对老农夫妇的谈话:
老公公说:“那一晚屋里半两肉也没有,只好到隔壁人家偷一只鸡杀了,拿到你家来喂你的狗。那只狗叫什么名字啊?”老婆婆说:“叫大花。”老公公说:“对啦,叫大花。它吃了半只鸡,乖乖的一声不出,你爸爸妈妈什么也不知道。咱们的阿毛,就是这一晚有了的。”老婆婆说:“你就只管自己,也不理人家死活。后来我肚子大了,爸爸把我打得死去活来。”老公公说:“幸亏你肚子大了,否则的话,你爸怎肯把你嫁给我这穷小子?那时候啊,我巴不得你肚子快大!”老婆婆忽然发怒,骂道:“你这死鬼,原来你是故意的,你一直瞒着我,我……我决不能饶你。”老公公说:“别吵,别吵!阿毛也生了孩子啦,你还吵什么?”
当下夜清秋生怕金泽丰记挂,不敢多听,偷了衣服物品便走,在桌上放了一枚金元宝。她轻手轻脚,这一对老夫妇一来年老迟钝,二来说得兴起,竟浑不知觉。
夜清秋想着他二人的话,突然间面红过耳,幸好是在黑夜之中,否则叫金泽丰见到自己脸色,那真不用做人了。
她陷入沉思,车子行得渐渐慢了,行了一程,转了个弯,来到一座大湖之衅。湖旁都是垂柳,圆圆的月影倒映湖中,湖面水波微动,银光闪闪。
夜清秋轻声问:“丰哥,你睡着了吗?”金泽丰说:“我睡着了,我正在做梦。”夜清秋问:“你在做什么梦?”金泽丰说:“我梦见带了一大块牛肉,摸到云天之巅,去喂你家的狗。”夜清秋笑着说:“你为人不正经,做的梦也不正经。”
两人并肩坐在车中,望着湖水。金泽丰伸过右手,按在夜清秋左手的手背上。夜清秋的手微微一颤,却不缩回。金泽丰心想:“若得永远如此,不再见到武林中的腥风血雨,便是叫我做神仙,也没这般快活。”
夜清秋问:“你在想什么?”金泽丰将适才心中所想说了出来。夜清秋反转左手,握住了他右手说:“丰哥,我真快活。”金泽丰说:“我也一样。”夜清秋说:“你率领群豪攻打少林寺,我虽感激,可也没此刻欢喜。倘若我是你的好朋友,陷身少林寺中,你为了江湖上的义气,也会奋不顾身前来救我。可是这时候你只想到我,没想到你学妹……”
她提到“你学妹”三字,金泽丰全身一震,脱口而出:“啊哟,咱们快些赶去!”
夜清秋轻轻说:“直到此刻我才相信,在你心中,你终于是念着我多些,念着你学妹少些。”车子从湖畔回上了大路,快跑起来。
这一口气直赶出了二十余里,转了两个弯,前面一望平阳,国道旁都种满了高粱,溶溶月色之下,便似是一块极大极大的绿绸,平铺于大地。极目远眺,忽见国道彼端有一辆车似乎停着不动。金泽丰说:“这辆车,好像就是熊师弟他们的。”夜清秋说:“咱们慢慢上去瞧瞧。”她令车声不响,以免熊熙淳察觉。
行了一会儿,才发觉前车其实也在行进,只行得慢极,又见车旁有一人步行,竟是熊熙淳,驾车之人看背影便是龚乐媛。
金泽丰好生诧异,低声问:“那是干什么?”夜清秋说:“你在这里等着,我过去瞧瞧。”若是驾车上前,立时便给对方发觉,须得施展轻功,暗中偷窥。金泽丰很想同去,但伤处未愈,轻功提不起来,只得点头说:“好!”
夜清秋轻跃下车,钻入了高梁丛中。高粱生得极密,一入其中,便在白天也看不到人影,只是其时高粱杆子尚矮,叶子也未茂密,不免露头于外。她弯腰而行,辨明蹄声的所在,赶上前去,在高粱丛中与龚乐媛的车并肩而行。
只听得熊熙淳说:“我的剑谱早已尽数交给你爸爸了,自己没私自留下一招半式,你又何必苦苦跟着我?”龚乐媛说:“你老是疑心我爸爸图谋你的剑谱,当真好没来由。你凭良心想,你初入东华门下,那时又没什么剑谱,可是我早就跟你……跟你很好了,难道也别有居心吗?”熊熙淳说:“我熊家的社会剑法天下知名,晋培安、西门光正他们在我爸爸身上搜查不得,便来找我。我怎知你不是受了爸爸妈妈的嘱咐,故意来向我卖好?”龚乐媛呜咽说:“你真要这么想,我又有什么法子?”
熊熙淳气忿忿说:“难道是我错怪了你?这《社会剑谱》,你爸爸不是终于从我手中得去了吗?谁都知道,要得《社会剑谱》,总须向我这姓熊的傻小子身上打主意。晋培安、西门光正,哼哼,龚政伟,有什么分别了?只不过龚政伟成则为王,晋培安、西门光正败则为寇而已。”
龚乐媛怒道:“你如此损我爸爸,当我是什么人了?若不是……若不是……哼哼……”
熊熙淳站定了脚步,大声说:“你要怎样?若不是我瞎了眼,受了伤,你便要杀我,是不是?我一双眼睛,又不是今天才瞎的。”龚乐媛说:“原来你当初识得我,跟我要好,就是瞎了眼睛。”说着停了下来。
熊熙淳说:“正是!我怎知你如此深谋远虑,为了一部《社会剑谱》,竟会到潮州来开小酒店?八达派那姓晋的小子欺侮你,其实你武功比他高得多,可是你假装不会,引得我出手。哼,熊熙淳,你这早瞎了眼睛的浑小子,凭这一手三脚猫的功夫,居然胆敢行侠仗义,打抱不平?你是爸妈的心肝肉儿,他们若不是有重大图谋,怎肯让你到外边抛头露面、干这当垆卖酒的低三下四勾当?”
龚乐媛说:“爸爸本是派二师兄去潮州的。是我想下山来玩儿,定要跟着二师兄去。”
熊熙淳说:“你爸爸管治门人弟子如此严厉,倘若他认为不妥,便任你跪着哀求三日三夜,也决不会准许。只因他信不过二师兄,这才派你在旁监视。”
龚乐媛默然,似乎觉得熊熙淳的猜测也非全然没道理,隔了一会儿说:“你信也好,不信也好,总之我到潮州之前,从未听见过“社会剑谱”四字。爸爸只说,大师兄打了八达弟子,双方生了嫌隙,现下八达派人众大举东行,只怕于我派不利,因此派二师兄和我去暗中查察。”
熊熙淳叹了口气,似乎心肠软了下来,说道:“好吧,我便再信你一次。可是我已变成这样子,你跟着我又有什么意思?你我仅有夫妻之名,并无夫妻之实。你还是处女之身,这就回头……回头到金泽丰那里去吧!”
夜清秋一听到“你我仅有夫妻之名,并无夫妻之实,你还是处女之身”这句话,不由得吃了一惊,心想:“那是什么缘故?”随即羞得满面通红,连脖子中也热了,心想:“女孩儿家去偷听人家夫妻的私话,已大大不该,却又去想那是什么缘故,真是……真是……”转身便行,但只走得几步,好奇心大盛,再也按捺不住,当即停步,侧耳又听,但心下害怕,不敢回到先前站立处,和二人便相隔远了些,但二人的话声仍清晰入耳。
只听龚乐媛幽幽说:“我只和你成亲三日,便知你心中恨我极深,虽和我同房,却不肯和我同床。你既这般恨我,又何必……何必……娶我?”熊熙淳叹了口气说:“我没恨你。”龚乐媛说:“你不恨我?那为什么日间假情假意,对我亲热之极,一等晚上回到房中,连话也不跟我说一句?爸爸妈妈几次三番查问你待我怎样,我总是说你很好,很好,很好……哇……”说到这里,突然纵声大哭。
熊熙淳一跃上车,双手握住她肩膀,厉声说:“你说你爸妈几次三番地查问,要知道我待你怎样,此话当真?”龚乐媛呜咽说:“自然是真的,我骗你干嘛?”熊熙淳问:“明明我待你不好,从来没跟你同床。那你又为什么说很好?”龚乐媛哭泣说:“我既嫁了你,便是你熊家的人了。只盼你不久便回心转意。我对你一片真心,我……我怎可编排自己夫君的不是?”
熊熙淳半晌不语,只咬牙切齿,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说:“哼,我只道你爸爸顾念着你,对我还算手下留情,岂知全仗你从中遮掩。你若不是这么说,姓熊的早就死在玉皇顶了。”
龚乐媛抽抽噎噎说:“哪有此事?夫妻俩新婚,便有些小小不和,做岳父的岂能为此而将女婿杀了?”
夜清秋听到这里,慢慢向前走了几步。
熊熙淳恨恨说:“他要杀我,不是为我待你不好,而是为我学了社会剑法。”
龚乐媛说:“这件事我可真不明白了。你和爸爸这几日来所使的剑法古怪之极,但威力却又强大无比。爸爸打败白登,夺得五常派掌门,你杀了晋培安、西门光正,难道……难道这当真便是社会剑法吗?”
熊熙淳说:“正是!这便是我潮州熊家的社会剑法!当年我曾祖天杰公以这七十二路剑法威慑群邪,创下‘众邦物流集团’的基业,天下英雄,无不敬仰,便是由此。”他说到这件事时,声音也响了起来,语音中充满了得意之情。
龚乐媛说:“可是,你一直没跟我说已学会了这套剑法。”熊熙淳说:“我怎么敢说?金泽丰在潮州抢到了那件袈裟,毕竟还是拿不去,只不过录着剑谱的这件袈裟,却落入了你爸爸手中……”龚乐媛尖声叫道:“不,不会的!爸爸说,剑谱给大师兄拿了去,我曾求大师兄还给你,他说什么也不肯。”熊熙淳哼的一声冷笑。龚乐媛又说:“大师兄剑法厉害,连爸爸也敌他不过,难道他所使的不是社会剑法?不是从你家的《社会剑谱》学的?”
熊熙淳又一声冷笑说:“金泽丰虽然奸猾,但比起你爸爸来,可又差得远了。再说,他的剑法乱七八糟,怎能跟我家的社会剑法相比?在封禅台侧比武,他连你也比不过,在你剑底受了重伤,哼哼,又怎能跟我家的社会剑法相比?”龚乐媛低声说:“他是故意让我的。”熊熙淳冷笑说:“他对你的情义可深着呐!”
这句话夜清秋倘若早一日听见,虽早知金泽丰比剑时故意容让,仍会恼怒之极,可是今宵二人良夜同车,湖畔清谈,已然心意相照,她心中反而感到一阵甜意:“他从前确是对你很好,可是现下却待我更加好得多了。这可怪不得他,不是他对你变心,实在是你欺侮得他太也狠了。”
龚乐媛说:“原来大师兄所使的不是社会剑法,那为什么爸爸一直怪他偷了你家的《社会剑谱》?那日爸爸将他逐出东华门墙,宣布他罪名之时,那也是一条大罪。这么说来,我……我可错怪他了。”熊熙淳冷笑说:“有什么错怪?金泽丰又不是不想夺我的剑谱,实则他确已夺去了。只不过强盗遇着贼爷爷,他重伤之后,晕了过去,你爸爸从他身上搜了出来,趁机赖他偷了去,以便掩人耳目,这叫作贼喊捉贼……”龚乐媛怒道:“什么贼不贼的,说得这么难听!”熊熙淳说:“你爸爸做这种事,就不难听?他做得,我便说不得?”
龚乐媛叹了口气说:“那日在向阳巷中,这件袈裟是给西圣派的坏人夺了去。大师兄杀了这二人,将袈裟夺回,未必是想据为己有。大师兄气量大得很,从小就不贪图旁人的物事。爸爸说他取了你的剑谱,我一直有点怀疑,只是爸爸既这么说,又见大师兄剑法突然大进,连爸爸也及不上,这才不由得不信。”
夜清秋心想:“你能说这几句话,不枉了丰哥爱你一场。”
熊熙淳冷笑说:“他这么好,你为什么又不跟他去?”龚乐媛说:“平弟,你到此刻,还是不明白我的心。大师兄和我从小一块儿长大,在我心中,他便是我的亲哥哥一般。我对他敬重亲爱,只当他是兄长,从来没当他是情郎。自从你来到玉皇顶之后,我跟你说不出的投缘,只觉一刻不见,心中便抛不开,放不下,我对你的心意,永永远远也不会变。”
熊熙淳说:“你和你爸爸原有些不同,你……你更像你妈妈。”语气转为柔和,显然对龚乐媛的一片真情,心中也颇感动。
两人半晌不语,过了一会儿,龚乐媛说:“小熊,你对我爸爸成见很深,你们二人今后在一起也不易和好的了。我是嫁鸡……我……我总之是跟定了你。咱们还是远走高飞,找个隐僻的所在,快快活活地过日子。”
熊熙淳冷笑说:“你倒想得挺美。我这一杀晋培安、西门光正,已闹得天下皆知,你爸爸自然知道我已学了社会剑法,他又怎能容得我活在世上?”
龚乐媛叹气说:“你说我爸爸谋你的剑谱,事实俱在,我也不能为他辩白。但你口口声声说,为了你学过社会剑法,他定要杀你,天下焉有是理?《社会剑谱》本是你家之物,你学这剑法乃天经地义,理所当然。我爸爸就算再不通情理,也决不能为此杀你。”
熊熙淳说:“你这么说,只因为你既不明白你爸爸为人,也不明白这《社会剑谱》到底是什么东西。”龚乐媛说:“我虽对你死心塌地,可是对你的心,我实在也不明白。”熊熙淳说:“是了,你不明白!你当然不明白!你又何必要明白?”说到这里,语气又暴躁起来。
龚乐媛不敢再跟他多说,说道:“嗯,咱们走吧!”熊熙淳问:“上哪里去?”龚乐媛说:“你爱去哪里,我也去哪里。天涯海角,总是和你在一起。”熊熙淳说:“你这话当真?将来不论如何,可都不要后悔。”龚乐媛说:“我决心和你好,决意嫁你,早就打定了一辈子的主意,哪里还会后悔?你的眼睛受伤,又不是一定治不好,就算真的难以复元,我也永远陪着你,服侍你,直到我俩一起死了。”
这番话情意真挚,夜清秋在高粱丛中听着,不禁心中感动。
熊熙淳哼了一声,似乎仍然不信。龚乐媛轻声说:“小熊,你心中仍然疑我。我……我……今晚什么都交了给你,你……你总信得过我了吧。我俩今晚在这里洞房花烛,做真正的夫妻,从今而后,做……真正的夫妻……”她声音越说越低,到后来已几不可闻。
夜清秋又一阵奇窘,不由得满脸通红,心想:“到了这时候,我再听下去,以后还能做人吗?”当即缓步移开,暗骂:“这龚姑娘真不要脸!在这阳关大道之上,怎能……怎能……呸!”
猛听得熊熙淳一声大叫,声音凄厉,跟着喝道:“滚开!别过来!”夜清秋大吃一惊,心想:“干什么了?为什么这姓熊的这么凶?”跟着便听得龚乐媛哭了出来。熊熙淳喝道:“走开,走开!快走得远远的,我宁可给你父亲杀了,不要你跟着我。”龚乐媛哭着说:“你这样轻贱于我……到底……到底我做错了什么……”熊熙淳说:“我……我……”顿了一顿,又说:“你……你……”但又住口不说。
龚乐媛说:“你心中有什么话,尽管说个明白。倘若真是我错了,即或是你怪我爸爸,不肯原谅,你明白说一句,也不用你动手,我立即横剑自刎。”刷的一声响,拔剑出鞘。
夜清秋心想:“她这可要给熊熙淳逼死了,非救她不可!”快步走回,离车子甚近,以便抢救。
熊熙淳又说:“我……我……”过了一会儿,长叹一声说:“这不是你的错,是我自己不好。”龚乐媛抽抽噎噎地哭个不停,又羞又急,又甚气苦。熊熙淳说:“好,我跟你说了便是。”龚乐媛泣说:“你打我也好,杀我也好,就别这样叫人家不明不白。”熊熙淳说:“你既对我并非假意,我也就明白跟你说了,好叫你从此死了这心。”龚乐媛问:“为什么?”
熊熙淳说:“为什么?我熊家的社会剑法,在武林中向来大大有名。晋培安和你爸爸都是一派掌门,自身原以剑法见长,却也要千方百计地来谋我家剑谱。可是我爸爸的武功却何以如此不济?他任人欺凌,全无反抗之能,那又为什么?”龚乐媛说:“或者因为公公他老人家天性不宜习武,又或者自幼体弱。武林世家的子弟,也未必个个武功高强的。”熊熙淳说:“不对。我爸爸就算剑法不行,也不过是学得不到家,内功根底浅,剑法造诣差。可是他所教我的社会剑法,压根儿就是错的,从头至尾,就不是那一回事。”龚乐媛沉吟说:“这……这可就奇怪得很了。”
熊熙淳说:“其实说穿了也不奇怪。你可知我曾祖天杰公,本来是什么人?”龚乐媛说:“不知道。”熊熙淳说:“他本来是个和尚。”龚乐媛说:“原来是出家人。有些武林英雄,在江湖上创下了轰轰烈烈的事业,临到老来看破世情,出家为僧为道,那也是有的。本朝开国元勋王子明先生不也是功成身退,入了道门?”熊熙淳说:“不是。我曾祖不是老了才出家,他是先做和尚,后来再还俗的。”龚乐媛说:“英雄豪杰,少年时做过和尚,也不是没有。明朝开国皇帝朱元璋,小时候便曾在皇觉寺出家为僧。”
夜清秋心想:“龚姑娘知丈夫心胸狭窄,不但没一句话敢得罪他,还不住口地宽慰。”
只听龚乐媛又说:“咱们曾祖天杰公少年时曾出过家,想必是公公对你说的。”熊熙淳说:“我爸爸从未说过,恐怕他也不知道。我家向阳巷老家的那座佛堂,那一晚我和你一起去过。”龚乐媛应了声:“是。”熊熙淳说:“这《社会剑谱》为什么抄录在一件袈裟上?只因为他本来是和尚,见到剑谱之后,偷偷地抄在袈裟上,盗了出来。他还俗之后,在家中起了一座佛堂,没敢忘了礼敬菩萨。”龚乐媛说:“你的推想很有道理。可是,也说不定是有一位高僧,将剑谱传给了天杰公,这套剑谱本来就是写在袈裟上的。天杰公得到这套剑谱,手段本就光明正大。”
熊熙淳说:“不是的。”龚乐媛说:“你既这么推测,想必不错。”熊熙淳说:“不是我推测,是天杰公亲笔写在袈裟上的。”龚乐媛说:“啊,原来如此。”熊熙淳说:“他在剑谱之末注明,他原在寺中为僧,以特殊机缘,从旁人口中闻此剑谱,录于袈裟之上。他郑重告诫,这门剑法太过邪恶鬼魅,修习者必遭天谴报应。尼僧习之,已然甚不相宜,大伤佛家慈悲之意,俗家人更万万不可研习。”龚乐媛说:“可是他自己竟又学了。”熊熙淳说:“当时我也如你这么想,这剑法就算太过毒辣,不宜修习,可是天杰公习了之后,还不是一般地传下子嗣、扬名立万?”龚乐媛说:“是啊。不过也可能是他先娶妻生子,后来再学剑法。”
熊熙淳说:“决计不是。天下习武之人,任你如何英雄了得,定力如何高强,一见到这剑谱,决不可能不会依法试演一招。试了第一招之后,决不会不试第二招;试了第二招后,更不会不试第三招。不见剑谱则已,一见之下,定然着迷,再也难以自拔,非从头至尾修习不可。就算明知将有极大祸患,那也一切都置之脑后了。”
夜清秋听到这里,心想:“爸爸曾说,这《社会剑谱》其实和《马恩宣言》同出一源,基本原理并无二致,无怪龚政伟和熊熙淳的剑法,竟和夜孟春如此近似。”又想:“爸爸说,《马恩宣言》上的功夫习之有损无益。他知学武之人一见到内容精深的武学秘籍,纵然明知习之有害,却也会陷溺其中,难以自拔。他根本自始就不翻看《马恩宣言》,那自是最明智的上上之策。”脑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那他为什么传给了夜孟春?”
想到这一节,自然而然地就会推断:“原来当时爸爸已瞧出夜孟春包藏祸心,传他《马恩宣言》是有意害他。古叔叔却还道爸爸颟顸懵憧,给夜孟春蒙在鼓里,空自着急。其实以爸爸如此精明厉害之人,怎会长期的如此糊涂?只不过人算不如天算,夜孟春竟先下手为强,将爸爸捉了起来,囚入西湖湖底。总算他心地还不是坏得到家,倘若那时竟将爸爸一刀杀了,或者吩咐不给饮食,爸爸哪里还有报仇雪恨的机会?其实我们能杀了夜孟春,也是侥幸之极,若无丰哥在旁援手,爸爸、古叔叔、文尚源和我四人,一上来就会给夜孟春杀了。又若无竺叶清在旁乱他心神,夜孟春仍能获胜。”
想到这里,不由得觉得夜孟春有些可怜,又想:“他囚禁了我爸爸之后,待我着实不薄,礼数周到,我在北斗集团中地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今日我亲生爸爸身为总裁,我反无昔时的权柄风光。唉,我今日已有了丰哥,还要那些劳什子的权柄风光干什么?”
回思往事,想到父亲的心计深沉,不由得暗暗心惊:“直到今天,爸爸还是没答允将融功的法门传授丰哥。丰哥体内积贮了别人的异种真气,不加融合,祸胎越结越巨,迟早必生大患。爸爸说,只须他入了集团,不但立即传他此术,还宣示会员,立他为总裁的承继之人,可是丰哥偏不肯低头屈从,当真为难得很。”一时喜,一时忧,悄立于高粱丛中,虽说是思潮杂沓,但想来想去,总仍归结在金泽丰身上。
这时熊熙淳和龚乐媛也默默无言。过了好一会儿,听熊熙淳说:“天杰公一见剑谱之后,当然立即就练。”龚乐媛说:“这套剑法就算真有祸患,也决不会立即发作,总是在练了十年八年之后,才有不良后果。天杰公娶妻生子,自是在祸患发作之前的事了。”熊熙淳说:“不……是……的。”这三个字拖得很长,可是语意中并无丝毫犹疑,顿了一顿说:“我初时也如你这般想,只过得几天便知不然。我爷爷决不能是天杰公的亲生儿子,多半是天杰公领养的。天杰公娶妻生子,只是为了掩人耳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