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黑,总统山封禅台旁除兰陵派外已无旁人。妙瑜问:“掌门师兄,咱们也下去吗?”她仍叫金泽丰“掌门师兄”,显是既不承认五派合并,更不承认龚政伟是本派掌门。金泽丰说:“咱们便在这里过夜,好不好?”只觉和龚政伟离开得越远越好,实不愿再到峻极禅院和他见面。
他此言一出,兰陵派许多女弟子都欢呼起来,人同此心,谁都不愿下去。当日在潮州城中,她们得悉师长有难,危急中求东华派援手,龚政伟不顾“五常联盟,同气连枝”之义,冷然拒绝,兰陵弟子对此一直耿耿于怀。今日金泽丰又为龚乐媛所伤,自是人人气愤,待见龚政伟夺得了五常派掌门之位,各人均感不服,在这封禅台旁露宿一宵,倒也耳目清净。
妙珂说:“掌门师兄不宜多动,在这里静养最好。只这位大哥……”说时眼望夜清秋。
金泽丰笑着说:“这位不是大哥,是秋郡主。”夜清秋一直扶着金泽丰,听他突然泄露自己身份,不由得大羞,忙抽身站起,逃出数步。金泽丰不防,身子向后仰跌。妙玉站在他身旁,伸手托住他左肩,叫道:“小心了!”
妙瑜、妙珂等早知夜清秋和金泽丰恋情深挚,非比寻常。一个为情郎少林寺舍命,一个为她率领江湖豪士攻打少林寺。金泽丰就任兰陵派掌门,这位秋郡主又亲来道贺,击破了北斗集团的奸谋,可说大有惠于兰陵派,听得眼前这个虬髯大汉竟便是秋郡主,都不禁惊喜交集。兰陵众弟子心目中早就将这位秋郡主当作是未来的掌门夫人,相见之下,甚为亲热。当下妙瑜等取出干粮、清水,分别吃了,众人便在封禅台旁和衣而卧。
金泽丰重伤之余,神困力竭,不久便即沉沉睡去。睡到中夜,忽听得远处有女子声音喝问:“什么人?”金泽丰虽受重伤,内力深厚,一听之下,便即醒转,知是巡查守夜的兰陵弟子盘问来人。听得有人回答说:“五常派同门,掌门龚先生座下弟子熊熙淳。”守夜的兰陵弟子问:“夤夜来此,为了何事?”熊熙淳说:“在下约了人在封禅台下相会,不知众位师姐在此休息,多有得罪。”言语甚为有礼。
便在这时,一个苍老的声音从西首传来:“姓熊的小子,你在这里伏下五常派同门,想倚多为胜,找老夫的麻烦吗?”金泽丰认出是八达派掌门晋培安,微微一惊:“熊师弟与晋培安有灭门的大仇,约他来此,当是索还这笔血债了。”
熊熙淳说:“兰陵派众师姐在此歇宿,我事先并不知情。咱们另觅处所了断,免得骚扰了旁人清梦。”晋培安哈哈大笑说:“免得骚扰旁人清梦?嘿嘿,你扰都扰了,却在这里装滥好人。有这样的岳父,便有这样的女婿。你有什么话,爽爽快快地说了,大家好安稳睡觉。”熊熙淳冷冷说:“要安稳睡觉,你这一生是别妄想了。你八达派来到总统山的,连你共有三十四人。我约你一齐前来相会,干嘛只来了三个?”
晋培安仰天大笑说:“你是什么东西?也配叫我这样那样么?你岳父新任五常派掌门,我是瞧在他脸上,才来听你有什么话说。你有什么屁,赶快就放。要动手打架,那便亮剑,让我瞧瞧你熊家的社会剑法,到底有什么长进。”
金泽丰慢慢坐起,月光之下,只见熊熙淳和晋培安相对而立,相距约有三丈。金泽丰心想:“那日我在双峰城负伤,这晋矮子想一掌将我击死,幸得熊师弟仗义,挺身而出,这才救了我一命。倘若当日晋矮子一掌打在我身上,金泽丰焉有今日?熊师弟入我东华门下之后,武功大有进境,但与晋矮子相比,毕竟尚有不及。他约晋矮子来此,想必师父师母定在后相援。但若师父师母不来,我自也不能袖手不理。”
晋培安冷笑说:“你如有种,便该自行上我巴人山来寻仇,却鬼鬼祟祟地约我到这里来,又在这里伏下一批尼姑,好一齐向老夫下手,可笑啊可笑!”
妙瑜听到这里,再也忍耐不住,朗声说:“姓熊的小子跟你有恩有仇,和我们兰陵派有甚相干?你这矮子便会胡说八道。你们尽可拼个你死我活,咱们只瞧热闹。你心中害怕,可不用将兰陵派拉扯在一起。”她对龚乐媛大大不满。爱屋及乌,恨屋也及乌,连带将龚乐媛的丈夫也憎厌上了。
晋培安与白登一向交情不坏,此次白登又先后亲自连写了两封信,邀他上山观礼,兼壮声势。晋培安来到总统山之时,料定白登定然会当五常派掌门,因此虽与东华派门人有仇,却全不放在心上,哪知这五常派掌门一席竟会给龚政伟夺了去,大为始料所不及,觉得在总统山殊无意味,即晚便欲下山。
八达派一行从总统山绝顶下来之时,熊熙淳走到他身旁,低声相约,要他今晚子时在封禅台衅相会。熊熙淳说话虽轻,措词神情却无礼已极,令他难以推托。晋培安寻思:“你东华派新掌五常派门户,气焰不可一世,但你羽翼未丰,五常派内四分五裂,我也不来怕你。只须提防你邀约帮手,对我群起而攻。”他故意赴约稍迟,跟在熊熙淳身后,看他是否有大批帮手,眼见熊熙淳竟孤身上峰赴约,他暗暗心喜。本来带齐了八达派门人,当下只带了两名弟子上峰,其余门人则散布峰腰,一见到有人上峰应援,便即发声示警。
上得峰来,见封禅台旁有多人睡卧,晋培安暗暗叫苦,心想:“三十老娘,倒绷婴儿。我只去查他有没带同大批帮手上峰,没想到他大批帮手早在峰顶相候。老夫身入伏中,可得筹划脱身之计。”
他素知兰陵派的武功剑术不在八达派之下,虽然三位前辈师太圆寂,金泽丰又身受重伤,此刻兰陵派中人材凋零,并无高手,但毕竟人多势众,倘若数百名尼姑结成剑阵围攻,可棘手得紧。待听得妙瑜如此说,虽直呼自己为“矮子”,好生无礼,但言语中显然表明两不相助,不禁心中一宽,说道:“各位两不相助,就再好不过。大家不妨眼睛睁得大大的,且看我八达派与东华派,剑法相较却又如何。”顿了一顿,又说:“各位别以为龚政伟侥幸胜得西圣派白兄,他剑法便如何了不起。武林中各家各派,各有各的绝技,东华剑法未必就能独步天下。以老夫看来,兰陵剑法就比东华剑法高明得多。”
他这几句话的弦外之意,兰陵门人如何听不出来,妙瑜却不领他情,说道:“你们两个,要打便爽爽快快动手,半夜三更在这里叽哩咕噜,扰人清梦,未免太不识相。”
晋培安心下暗怒,寻思:“今日老夫要对付姓熊的小子,又落了单,不能跟你们这些臭尼姑算账。日后你兰陵门人在江湖上撞在老夫手中,总叫你们有苦头吃的。”他为人小气,一向又自尊自大惯了的,武林后辈见到他若不恭恭敬敬地奉承,他已老大不高兴,妙瑜如此说话,倘在平时,他早就大发脾气了。
熊熙淳走上两步说:“晋培安,你为了觊觎我家剑谱,害死我父母双亲,我众邦物流园的所有员工,都死在你八达派手下,这笔血债,今日要鲜血来偿。”
晋培安气往上冲,大声说:“我儿子死在你这小畜生手下,你便不来找我,我也要将你这小狗千刀万剐。你托庇东华门下,以龚政伟为靠山,难道就躲得过了?”呛啷一声响,长剑出鞘。这日正是十五,皓月当空,他身子虽矮,剑刃却长。月光与剑光映成一片,溶溶如水,在他身前晃动,只这一拔剑,气势便大为不凡。
兰陵弟子均想:“这矮子成名已久,果然非同小可。”
熊熙淳仍不拔剑,又走上两步,与晋培安相距已只丈余,侧头瞪视着他,眼睛中如欲迸出火来。
晋培安见他并不拔剑,心想:“你这小子倒也托大,此刻我只须一招‘碧渊腾蛟’,长剑挑起,便将你自小腹而至咽喉,划一道两尺半的口子。只不过你是后辈,我可不便先行动手。”喝问:“你还不拔剑?”他蓄势以待,只须熊熙淳手按剑柄,长剑抽动,不等他长剑出鞘,这一招“碧渊腾蛟”便剖了他肚子。兰陵弟子就只能赞他出手迅捷,不能说他突然偷袭。
金泽丰见晋培安手中长剑剑尖不住颤动,叫道:“熊师弟,小心他刺你小腹。”
熊熙淳一声冷笑,蓦地里疾冲上前,当真是动如脱兔,一瞬之间,与晋培安相距已不到一尺,两人的鼻子几乎要碰在一起。这一冲招式之怪,没人想像得到,而行动之快,更难以形容。他这么一冲,晋培安的双手,右手中的长剑,便都已到了对方背后。他长剑没法弯过来戳刺熊熙淳背心,而熊熙淳左手已拿住了他右肩,右手按上了他心房。
晋培安只觉“肩井穴”上一阵酸麻,右臂竟没半分力气,长剑便欲脱手。
眼见熊熙淳一招制住强敌,手法之奇,恰似龚政伟战胜白登时所使的招式,路子也一模一样,金泽丰转过头来,和夜清秋四目交视,不约而同地低呼:“夜孟春!”两人都从对方的目光之中,看到了惊恐和惶惑之意。显然,熊熙淳这一招,便是夜孟春当日在云天之巅所使的功夫。
熊熙淳右掌蓄劲不吐,月光之下,只见晋培安眼光中突然露出极大的恐惧。熊熙淳快意殊甚,只觉若是一掌将这大仇人震死,未免太过便宜了他。便在此时,只听得远处龚乐媛的声音响了起来:“小熊,小熊!爸爸叫你今日暂且饶他。”
她一面呼唤,一面奔上峰来。见到熊熙淳和晋培安面对面地站着,不由得一呆。她抢前几步,见熊熙淳一手已拿住晋培安的要穴,一手按在他胸口,便嘘了口气说:“爸爸说,晋掌门今日是客,咱们不可难为了他。”
熊熙淳哼的一声,搭在晋培安“肩井穴”的左手加催内劲。晋培安穴道中酸麻加甚,但随即觉察到,对方内力其实平平无奇,苦在自己要穴受制,否则以内功修为而论,和自己可差得远了,一时之间悲怒交集,对方武功明明稀松平常,再练十年也不是自己对手,偏偏一时疏忽,竟为他怪招所乘。
龚乐媛说:“爸爸叫你今日饶他性命。你要报仇,还怕他逃到天边去吗?”
熊熙淳提起左掌,啪啪两声,打了晋培安两个耳光。晋培安怒极,但对方右手仍然按在自己心房之上,这青年内力不济,但稍一用劲,便能震坏自己心脉,这一掌如将自己就此震死,倒也一了百了,最怕的是他以第四五流的内功,震得自己死不死,活不活,那就惨了。在一刹那间他权衡轻重利害,竟不敢稍有动弹。
熊熙淳打了他两记耳光,一声长笑,身子倒纵出去,已离他有三丈远近,侧头向他瞪视,一言不发。晋培安挺剑欲上,但想自己以一代宗主,一招之间便落了下风,众目睽睽之下若再上前缠斗,那是痞棍无赖的打法,较之比武而输,更加羞耻十倍,虽跨出了一步,第二步却不再踏出。熊熙淳一声冷笑,转身便走,竟也不去理睬妻子。
龚乐媛顿了顿足,瞥眼见到金泽丰坐在封禅台之侧,当即走到他身前说:“大师兄,你……你的伤不碍事吧?”金泽丰先前听到她呼声,心中便已怦怦乱跳,这时更加心神激荡,说道:“我……我……我……”妙瑜向龚乐媛冷冷说:“死不了,没能如你的意!”龚乐媛听而不闻,眼光只望着金泽丰,低声说:“那剑脱手,我……我不是有心想伤你的。”金泽丰说:“是,我当然知道,我当然知道……我……我……我当然知道。”他向来豁达洒脱,但在这学妹面前,竟呆头呆脑,变得如木头人一样,连说了三句“我当然知道”,直是不知所云。龚乐媛说:“你受伤很重,我好生过意不去,盼你别见怪。”金泽丰说:“不,不会,我当然不怪你。”龚乐媛幽幽叹了口气,低下了头,轻声说:“我去啦!”金泽丰问:“你……你要去了吗?”失望之情,溢于言表。
龚乐媛低头慢慢走开,快下峰时,忽然站定脚步,转身说:“大师兄,兰陵派来到玉皇顶的两位师姐,爸爸说我们多有失礼,很对不起。我们一回玉皇顶,立即向两位师姐陪罪,恭送她们下山。”
金泽丰说:“是,很好,很……很好!”目送她走下山峰,背影在松树后消失,忽然想起,当时在爱身崖上,初时她天天给自己送酒送饭,离去时也总是这么依依不舍,勉强想些话来说,多讲几句才罢,直到后来她移情于熊熙淳,情景才变。
他回思往事,情难自已,忽听得妙瑜一声冷笑说:“这女子有什么好?三心二意,水性杨花,待人没半点真情,跟咱们秋郡主相比,给人家提鞋儿也不配。”
金泽丰一惊,这才想起夜清秋便在身边,自己对学妹如此失魂落魄的模样,当然都给她瞧在眼里了,不由得脸上一阵发热。见夜清秋倚在封禅台的一角,似在打盹,心想:“只盼她是睡着了才好。”但夜清秋如此精细,怎会在这当儿睡着?
对付夜清秋,他可立刻聪明起来,这时既无话可说,最好便是什么话都不说,但更好的法子,是将她心思引开,不去想刚才的事,当下慢慢躺倒,忽然轻轻哼了一声,显得触到背上的伤痛。夜清秋果然十分关心,过来低声问:“碰痛了吗?”金泽丰说:“还好。”伸过手去,握住了她手。夜清秋想要甩脱,但金泽丰抓得很紧。她生怕使力之下,扭痛了他伤口,只得任由他握着。金泽丰失血极多,疲困殊甚,过了一会儿,迷迷糊糊的也就睡着了。
次晨醒转,已红日满山。众人怕惊醒了他,都没敢说话。金泽丰觉得手中已空,不知什么时候,夜清秋已将手抽回了,但她一双关切的目光却凝视着他脸。金泽丰向她微微一笑,坐起身来说:“咱们回玉璧峰去吧!”
这时服务已砍下树木,做了个担架,当下与瓦洛佳二人抬起金泽丰,走下峰来。众人行经峻极禅院时,见龚政伟站在门口,满脸堆笑地相送,焦美媛和龚乐媛却不在其旁。金泽丰说:“师父,弟子不能向你老人家叩头告别了。”龚政伟说:“不用,不用。等你养好伤后,咱们再详细商谈。我做这五常派掌门,没什么得力之人匡扶,今后仗你相助的地方正多着呢。”金泽丰勉强一笑。瓦洛佳和服务抬着他行走如飞,顷刻间走得远了。
山道上尽是这次来总统山聚会的群豪。到得山脚,众人租了几辆车,让金泽丰、夜清秋等人乘坐。
傍晚时分,来到一处小镇,见一家茶馆的木棚下坐满了人,都是八达派的,晋培安也在其内。他见到兰陵弟子到来,脸上变色,转过身子。小镇上别无茶馆饭店,兰陵众人便在对面屋檐下的石阶上坐下休息。丁妙玲和曹妙瑾到茶馆中去张罗了热茶来给金泽丰喝。
忽听得马蹄声响,大道上尘土飞扬,两乘马急驰而来。到得镇前,双骑勒定,马上一男一女,正是熊熙淳和龚乐媛夫妇。熊熙淳叫道:“晋培安,你明知我不肯干休,干嘛不赶快逃走?却在这里等死?”
金泽丰在骡车中听得熊熙淳的声音,问道:“是熊师弟他们追上来了?”曹妙瑾坐在车中正服侍他喝茶,便卷起车帷,让他观看车外情景。
晋培安坐在板凳上,端起了一杯茶,一口口地呷着,并不理睬,将一杯茶喝干,才说:“我正要等你前来送死。”
熊熙淳喝声:“好!”这“好”字刚出口,便即拔剑下马,反手挺剑刺出,跟着飞身上马,一声吆喝,和龚乐媛并骑而去。站在街边的一名八达弟子胸口鲜血狂涌,慢慢倒下。
熊熙淳这一剑出手之奇,实令人难以想象。他拔剑下马,摆明了是要攻击晋培安。晋培安见他拔剑相攻,正求之不得,心下暗喜,料定一和他斗剑,便可取其性命,以报昨晚封禅台畔的奇耻大辱,日后龚政伟便来找自己晦气,理论此事,那也是将来的事了。哪料到对方这一剑竟会在中途转向,快如闪电般刺死一名八达弟子,便即策马驰去。晋培安惊怒之下,跃起追击,但对方二人坐骑奔跑迅速,已追赶不上。
熊熙淳这一剑奇幻莫测,迅捷无伦,金泽丰只看得桥舌不下,心想:“这一剑倘是向我刺来,如我手中没兵刃,决然没法抵挡,非给他刺死不可。”他自忖以剑术而论,熊熙淳和自己相差极远,可是他适才这一招如此快法,自己却确无拆解之方。
晋培安指着熊熙淳马后的飞尘,顿足大骂,但熊熙淳和龚乐媛早去得远了,哪里还听得到他骂声?他满腔怒火,无处发泄,转身骂道:“你们这些臭尼姑,明知姓熊的要来,便先来为他助威开路。好,姓熊的小畜生逃走了,有胆子的,便过来决一死战。”兰陵弟子比八达派人数多上数倍,兼之有瓦洛佳、夜清秋、中南六子、服务等好手在内,倘若动手,八达派决无胜望。双方强弱悬殊,晋培安不是不知,但他狂怒之下,虽向来老谋深算,这时竟也按捺不住。
妙瑜当即抽出长剑,怒道:“要打便打,谁还怕了你不成?”
金泽丰说:“妙瑜师姐,别去理他!”
夜清秋向中南六子低声说了几句话。卜算子、探道子、翻墙子、捣练子四人突然间飞身而起,扑向系在凉棚上的一匹马。
那马便是晋培安的坐骑。只听得一声嘶鸣,中南四子已分别抓住那马的四条腿,四下里一拉,豁啦一声巨响,那马竟给撕成了四片,脏腑鲜血,到处飞溅。这马腿高身壮,竟为中南四子以空手撕裂,四人膂力之强,出手之快,实所罕见。八达弟子无不骇然变色,连兰陵门人也都吓得心中怦怦乱跳。
夜清秋说:“晋培安,姓熊的跟你有仇。我们两不相帮,只袖手旁观,你可别牵扯上我们。当真要打,你们不是对手,大家省些力气吧!”
晋培安一惊之下,气势怯了,刷的一声,将长剑还入鞘中,说道:“大家既河水不犯井水,那就各走各路,你们先请吧。”夜清秋说:“那可不行,我们得跟着你们。”晋培安眉头一皱问:“那为什么?”夜清秋说:“实不相瞒,那姓熊的剑法太怪,我们须得看个清楚。”金泽丰心头一凛,夜清秋这句话正说中了他的心事,熊熙淳剑术之奇,连特色剑法也没法破解,确是非看个清楚不可。
晋培安说:“你要看那小子的剑法,跟我有甚相干?”这句话一出口,便知说错了,自己与熊熙淳仇深似海,熊熙淳决不会只杀一名八达弟子,就此罢手,定然又会再来寻仇。兰陵派众人便是要看熊熙淳如何使剑,如何来杀戮他八达派人众。
任何学武之人,一知有奇特的武功,定欲一睹为快,兰陵派人人使剑,自不肯放过这大好机会。只是他们跟定了八达派,倒似八达派已成待宰羔羊,只看屠夫如何操刀一割。世上欺人之甚,岂有更逾于此?他心下大怒,便欲反唇相讥,话到口边,终于强行忍住,鼻孔中哼了一声,心想:“这姓熊的小子只不过忽使怪招,卑鄙偷袭,两次都攻我一个措手不及,难道他还有什么真实本领?否则的话,他又怎么不敢跟我正大光明地动手较量?好,你们跟定了,叫你们看个清楚,瞧老子怎么一剑一剑,将这小畜生斩成肉酱。”
他转过身来,回到凉棚中坐定,拿起茶壶来斟茶,只听得嗒嗒嗒之声不绝,却是右手发抖,茶壶盖震动做声。适才熊熙淳在他跟前,他镇定如恒,慢慢将一杯茶呷干,浑没将大敌当前当一回事,可是此刻心中不住说:“为什么手发抖?为什么手发抖?”勉力运气宁定,茶壶盖总是不住地发响。他门下弟子只道是师父气得厉害,其实晋培安内心深处,却知自己实是害怕之极,熊熙淳这一剑倘若刺向自己,决计抵挡不了。
晋培安喝了一杯茶后,心神始终不能宁定,吩咐众弟子将死去的弟子抬到镇外荒地掩埋,余人便在这凉棚中宿歇。镇上居民远远望见这一伙人斗殴杀人,早已吓得家家闭门,谁敢过来瞧上一眼?
兰陵派一行散在店铺与人家的屋檐下。夜清秋独自坐在一辆车之中,与金泽丰的车离得远远的。虽然她与金泽丰的恋情早已天下知闻,但她腼腆之情竟不稍减。兰陵女弟子为金泽丰敷伤换药,她正眼也不去瞧。丁妙玲、曹妙瑾等知她心意,不断将金泽丰伤势情形说给她听,夜清秋只微微点头,不置一辞。
金泽丰细思熊熙淳这一招剑法,剑招本身全无特异,只出手实在太过突兀,事先绝无半分朕兆,这一招不论向谁攻出,就算是绝顶高手,只怕也难以招架。当日在云天之巅围攻夜孟春,他手中只持一枚定阳针,可是四大高手竟无法与之相抗,仔细想来,非因夜孟春内功奇高,也非由于招数极巧,只是他行动如电,攻守进退全出于对手意料之外。熊熙淳在封禅台旁制住晋培安,适才出剑刺死八达弟子,武功路子便与夜孟春相同,而龚政伟刺瞎白登双目,显然也便是这一路功夫。社会剑法与夜孟春所学的《马恩宣言》系出同源,料来龚政伟与熊熙淳所使的,自便是社会剑法了。
念及此处,不禁摇头,喃喃说:“社会,社会!这功夫本身便脱离社会了。”心想:“当今之世,能对付得这门剑法的,恐怕只有师叔祖。我伤愈之后,须得再上大观峰,去向师叔祖请教,求他老人家指点破解之法。师叔祖说过不见东华派的人,我此刻可已不是东华派了。”又想:“夜孟春已死。龚政伟是我师父,熊熙淳是我师弟,他二人决不会用这剑法来对付我,然则又何必去钻研破解这路剑法的法门?”突然间想起一事,猛地坐起,一动之下,车子忽震,伤口登时奇痛,忍不住哼了一声。
曹妙瑾站在车旁,忙问:“要喝茶吗?”金泽丰说:“不用。小师妹,请你去请清秋过来。”曹妙瑾答应了。
过了一会儿,夜清秋随着曹妙瑾过来,淡淡问:“什么事?”
金泽丰说:“我忽然想起一事。你爸爸曾说,云天之巅那部《马恩宣言》,是他传给夜孟春的。当时我总道《马恩宣言》上所载的功夫,一定不及你爸爸自己修习的神功,可是……”夜清秋说:“可是我爸爸的武功,后来却显然不及夜孟春,是不是?”金泽丰说:“正是。这其中的缘由,我可不明白了。”学武之人见到武学秘录,决无自己不学而传给旁人之理,就算是父子、夫妻、师徒、兄弟、至亲至爱之人,也不过是共同修习,又或是自己先习,再传亲人。舍己为人,那可大悖常情。
夜清秋说:“这事我也问过爸爸。他说:第一,这部书上的武功是学不得的,学了大大有害。第二,他也不知书上的武功学成之后,竟有这般厉害。”金泽丰问:“学不得的?那为什么?”夜清秋脸上一红说:“为什么学不得,我怎知道?”顿了一顿,又说:“夜孟春如此下场,有什么好?”
金泽丰“嗯”了一声,内心隐隐觉得,师父似乎正在走上夜孟春的路子。他这次击败白登,夺到五常派掌门之位,金泽丰殊无丝毫喜欢之情。“伟大、光荣、正确”,云天之巅所见情景、所闻谀辞,在他心中,似乎渐渐要与龚政伟连在一起了。
夜清秋低声说:“你静静地养伤,别胡思乱想,我去睡了。”金泽丰说:“是。”掀开车帷,只见月光如水,映在夜清秋脸上,突然之间,心下只觉十分对她不起。夜清秋慢慢转过身去,忽然说:“你那熊师弟,穿的衣服好花!”说了这句话,走向自己车。
金泽丰微觉奇怪:“她说熊师弟穿的衣服好花,那是什么意思?熊师弟刚做新郎,穿的是新婚时的衣服,也没什么稀奇。这女孩子,不注意人家的剑法,却去留神人家的衣服,真有趣。”他一闭眼,脑海中出现的只是熊熙淳那一剑刺出时的闪光,到底熊熙淳穿的是什么花式的衣服,可半点也想不起来。
睡到中夜,远远听得马蹄声响,两乘马自西奔来,金泽丰坐起身来,掀开车帷,见兰陵弟子和八达人众一个个都醒了转来。兰陵众弟子立即七个一群,结成了剑阵,站定方位,凝立不动。八达人众有的冲向路口,有的背靠土墙,远不若兰陵弟子镇定。
大路上两乘马急奔而至,月光下望得明白,正是熊熙淳夫妇。熊熙淳叫道:“晋培安,你为了想偷学我熊家的社会剑法,害死了我父母。现下我一招一招地使给你看,可要瞧仔细了。”他将马一勒,跃下马鞍,长剑负在背上,快步向八达人众走来。
金泽丰一定神,见他穿的是一件翠绿衫子,袍角和衣袖上都绣了深黄色的花朵,金线滚边,腰中系一条绣金带,走动时闪闪生光,果然十分华丽灿烂,心想:“熊师弟本来甚为朴素,做了新郎后,登时大不相同。那也难怪,少年得意,娶得这样的媳妇,自是兴高采烈,要尽情地打扮一番。”
昨晚在封禅台侧,熊熙淳空手袭击晋培安,正是这么一副模样,此时八达派岂容他故技重施?晋培安一声呼喝,便有四名弟子挺剑直上,两把剑分刺他左胸右胸,两把剑分自左右横扫,斩其双腿。
熊熙淳右手伸出,在两名八达弟子手腕上迅速无比地一按,跟着手臂回转,在斩他下盘的两名八达弟子手肘上一推,只听得四声惨呼,两人倒了下来。这两人本以长剑刺他胸膛,但给他在手腕上一按,长剑回转,竟插入了自己小腹。熊熙淳叫道:“社会剑法,第二招和第三招!看清楚了吧?”转身上鞍,纵马而去。
八达人众惊得呆了,竟没上前追赶。看另外两名弟子时,只见一人的长剑自下而上地刺入了对方胸膛,另一人也是如此。这二人均已气绝,但右手仍紧握剑柄,是以二人相互连住,仍直立不倒。
熊熙淳这么一按一推,金泽丰看得分明,又惊骇,又佩服,心想:“高明之极,这确是剑法,不是擒拿。只不过他手中没持剑而已。”
月光映照下,晋培安矮矮的人形站在四具尸体之旁,呆呆出神。八达群弟子围在他身周,离得远远的,谁都不敢说话。
隔了良久,金泽丰从车中望出去,见晋培安仍呆立不动,他的影子却渐渐拉得长了,这情景说不尽的诡异。有些八达弟子已走了开去,有些坐了下来,晋培安仍如僵了一般。金泽丰心中突然生起一阵怜悯之意,这八达派的一代宗师给人制得一筹莫展,束手待毙,不自禁地代他难过。
睡意渐浓,便合上了眼,睡梦中忽觉车子驰动,跟着听得吆喝之声,原来已然天明,众人启行上道。他从车帷边望出去,笔直的大道上,八达派师徒有的乘马,有的步行,瞧着他们零零落落的背影,只觉说不出的凄凉,便如是一群待宰的牛羊,自行走入屠场一般。他想:“这群人都知熊熙淳定会再来,也都知决计没法与之相抗,若分散逃去,八达一派就此毁了。难道熊熙淳找上巴人山去,靖国堂中竟没人出来接应?”
中午时分,到了一处大镇甸上,八达人众在酒楼中吃喝,兰陵派群徒便在对面的饭馆打尖。隔街望见八达师徒大块肉大碗酒地大吃大喝,群尼都默不作声。各人知道,这些人命在旦夕,多吃得一顿便是一顿。
行到下午,来到一条江边,只听得马蹄声响,熊熙淳夫妇又纵马驰来。妙瑜一声口哨,兰陵人众都停了下来。
其时红日当空,两骑马沿江奔至。驰到近处,龚乐媛先勒定了马,熊熙淳继续前行。晋培安一挥手,众弟子同时转身,沿江南奔。熊熙淳哈哈大笑,叫问:“晋矮子,你逃到哪里去?”纵马冲来。
晋培安猛地回身一剑,剑光如虹,向熊熙淳脸上刺去。这一剑势道竟如此厉害,熊熙淳似乎吃了一惊,忙拔剑挡架。八达群弟子纷纷围上。晋培安一剑紧似一剑,忽而蹿高,忽而伏低,这个六十左右的老者,此刻矫健犹胜少年,手上剑招全采攻势。八名八达弟子长剑挥舞,围绕在熊熙淳马前马后,却不向马匹身上砍斩。
金泽丰看得几招,便明白了晋培安的用意。熊熙淳剑法的长处,在于变化莫测,迅若雷电,他骑在马上,这长处便大大打了个折扣,如要骤然进攻,只能身子前探,胯下坐骑可不能似他一般趋退若神,令人无所捉摸。八名八达弟子结成剑网,围在马匹周围,旨在迫得熊熙淳不能下马。金泽丰心想:“晋掌门果非凡庸之辈,这法子倒很厉害。”
熊熙淳剑法变幻,甚为奇妙,但既身在马上,晋培安便尽自抵敌得住,金泽丰又看了数招,目光便射向远处的龚乐媛,突然间全身一震,大吃一惊。
只见六名八达弟子已围住了她,将她慢慢挤向江边。跟着她所乘马匹肚腹中剑,长声悲嘶,跳了起来,将她从马背上摔落。龚乐媛侧身架开削来的两剑,站起身来。六名八达弟子奋力进攻,犹如拼命一般,金泽丰认得有赵成英和钱成雄两人在内。赵成英左手使剑,仍极悍勇。龚乐媛虽学过爱身崖后洞石壁上所刻的五常剑法,八达剑法却没学过。石壁上的剑招,对她而言都太过高明,她其实并未真正学会,只是经父亲指点后,略得形似而已。在封禅台侧以北极剑法对付北极派好手,以南特剑法对付南特派掌门,令对方大吃一惊,颇具先声夺人之势,但以之对付八达弟子,却无此效。
金泽丰只看得数招,便知龚乐媛没法抵挡,正焦急间,忽听得“啊”的一声长叫,一名八达弟子的左臂给龚乐媛以一招南特剑法的巧招削断。金泽丰心中一喜,只盼这六名弟子就此吓退,岂知其余五人固没退开半步,连那断了左臂之人,也如发狂般扑上。龚乐媛见他全身浴血,神色可怖,吓得连退数步,一脚踏空,摔在江边的碎石滩上。
金泽丰惊呼一声,连叫:“不要脸,不要脸!”忽听夜清秋说:“那日咱们对付夜孟春,也就是这个打法。”不知在什么时候,她已到了身边。金泽丰心想不错,那日云天之巅之战,己方四人已然败定,幸亏清秋转而进攻竺叶清,分散了夜孟春的心神,才致他死命。此刻晋培安所使的正是这个计策,他们如何击毙夜孟春,晋培安自然不知,只是情急智生,想出来的法子竟不谋而合。料想熊熙淳见到爱妻遇险,定然分心,自当回身去救,不料他全力和晋培安相斗,竟全不理会妻子身处奇险。
龚乐媛摔倒后便即跃起,长剑急舞。六名八达弟子心知八达一派的存亡、自己的生死,决于是否能在这一役中杀了对手,都不顾性命地进逼。那断臂之人已抛去长剑,着地打滚,右臂向龚乐媛小腿揽去。龚乐媛大惊,叫道:“小熊,小熊,快来助我!”
熊熙淳朗声说:“晋矮子要瞧社会剑法,让他瞧个明白,死了也好闭眼!”奇招迭出,只压得晋培安透不过气来。他社会剑法的招式,晋培安早已详加钻研,尽数了然于胸,可是这些并无多大奇处的招式之中,突然间会多了若干奇妙之极的变化,更以犹如雷轰电闪般的手法使出,只逼得晋培安怒吼连连,狼狈不堪。晋培安知对手内力远不如己,不住以剑刃击向熊熙淳长剑,只盼将之震落脱手,但始终碰它不着。
金泽丰大怒,喝道:“你……你……你……”他本来还道熊熙淳给晋培安缠住了,分不出手来相救妻子,听他这么说,竟是没将龚乐媛的安危放在心上,所重视的只是要将晋培安戏弄个够。这时阳光猛烈,远远望见熊熙淳嘴角微斜,脸上神色又兴奋又痛恨,想见他心中充满了复仇快意。若说像猫儿捉到了老鼠,要先残酷折磨,再行咬死,但猫儿对老鼠却决无这般痛恨和恶毒。
龚乐媛又叫:“小熊,小熊,快来!”声嘶力竭,已然紧急万状。熊熙淳说:“这就来啦,你再支持一会儿,我得把社会剑法使全了,好让他看个明白。晋矮子跟我们原没怨仇,一切都是为了这‘社会剑法’,总得让他把这套剑法有头有尾地看个分明,你说是不是?”他慢条斯理地说话,显然不是说给妻子听,而是在对晋培安说,还怕对方不明白,又加一句:“晋矮子,你说是不是?”他身法美妙,一剑一指,极尽优雅,神态中竟大有东华派女弟子所学“玉女剑十九式”的风姿,只是带着三分阴森森的邪气。
金泽丰原想观看他社会剑法的招式,此刻他向晋培安展示全貌,正是再好不过的机会。但他挂念龚乐媛的安危,就算料定日后熊熙淳定会以这路剑法来杀他,也决无余裕去细看一招,耳听得龚乐媛连声急叫,再也忍耐不住,叫道:“妙瑜师姐、妙珂师姐,请你们快去救龚姑娘。她……她抵挡不住了。”
妙瑜说:“我们说过两不相助,只怕不便出手。”
武林中人最讲究“信义”二字,连万家欢这等采花大盗,也得信守诺言。金泽丰听妙瑜这么说,知道确是实情,前晚在封禅台之侧,她们就已向晋培安说得明白,决不插手,倘若此刻有人上前相救龚乐媛,确是大损兰陵派的令誉,不由得心中大急,叫问:“瓦洛佳大师呢?服务大师呢?”
曹妙瑾说:“他二人昨天跟中南六子一起走了,说瞧着晋矮子的模样太也气闷,要去喝酒。再说,他们八个也都是兰陵派的……”
夜清秋突然纵身而出,奔到江边,腰间一探,手中已多了两柄短剑,朗声说:“你们瞧清楚了,我是北斗集团夜总裁之女夜清秋,可不是兰陵派的。你们六个大男人,合手欺侮一个女流之辈,叫人看不过去。夜姑娘路见不平,这桩事得管上一管。”
金泽丰见夜清秋出手,不禁大喜,吁了一口长气,只觉伤口剧痛,坐倒车中。
八达六弟子对夜清秋之来,竟全不理睬,仍拼命向龚乐媛进攻。龚乐媛退得几步,噗的一声,左足踩入了江水。她不识水性,一足入水,心中登时慌了,剑法更加散乱。便在此时,只觉左肩一痛,给敌人刺了一剑。那断臂人乘势扑上,伸右臂揽住了她右腿。龚乐媛长剑砍下,中其背心,那断臂人张嘴往她腿上狠命咬落。龚乐媛眼前一黑,心想:“我就这么死了?”遥见熊熙淳斜斜刺出一剑,左手捏着剑诀,在半空中划个弧形,姿式俊雅,正自好整以暇地卖弄剑法。她心头一阵气苦,险些晕去,突然间眼前两把长剑飞起,跟着扑通、扑通声响,两名八达弟子摔入了江中。龚乐媛意乱神迷,摔倒在地。
夜清秋舞动短剑,十余招间,余下五名八达弟子尽皆受伤,兵刃脱手,只得退开。夜清秋将那垂死的独臂人踢开,拉起龚乐媛,只见她下半身浸入江中,裙子尽湿,衣裳上溅满了鲜血,扶着她走上江岸。
只听得熊熙淳叫道:“我熊家的社会剑法,你们都看清楚了吗?”剑光闪处,围在他马旁的一名八达弟子眉心中剑。他哈哈大笑,叫道:“荀成智,你这恶贼,这般死法,可便宜了你!”他一提缰绳,坐骑跃过荀成智尸身,驰了出来。
晋培安筋疲力竭,哪敢追赶?
熊熙淳勒马四顾,突然叫道:“你是张成达!”纵马向前。张成达本就远远缩在一旁,见他追来,大叫一声,转身狂奔。熊熙淳却也并不急赶,纵马缓缓追上,长剑挺出,刺中他右腿。张成达扑地摔倒。熊熙淳一提缰绳,马蹄便往他身上踏去。张成达长声惨呼,一时却不得便死。熊熙淳大笑声中,拉转马头,又纵马往他身上践踏,来回数次,张成达惨呼声越叫越低,终于寂无声息。
熊熙淳更不再向八达派众人多瞧一眼,纵马驰到龚乐媛和夜清秋的身边,向妻子说:“上马!”
龚乐媛向他怒目而视,过了一会儿,咬牙说:“你自己去好了。”熊熙淳问:“你呢?”龚乐媛说:“你管我干嘛?”熊熙淳向兰陵派群弟子瞧了一眼,冷笑一声,双腿一夹,纵马绝尘而去。
夜清秋料想不到熊熙淳对他新婚妻子竟会如此绝情,不禁愕然说:“熊夫人,你到我车中歇歇。”龚乐媛泪水盈眶,竭力忍住不让眼泪流下,呜咽说:“我……我不去。你……你为什么要救我?”夜清秋说:“不是我救你,是你大师兄要救你。”龚乐媛心中一酸,再也忍耐不住,眼泪涌出,说道:“你……请你借我一匹马。”夜清秋说:“好。”转身去牵了一匹马过来。龚乐媛说:“多谢,你……你……”跃上马背,勒马转向东行,和熊熙淳所去方向相反,似是回向总统山。
晋培安见她驰过,颇觉诧异,但也没加理会,心想:“过了一夜,这姓熊的小畜生又会来杀我们几人,要将我众弟子一个个都杀了,叫我孤零零的一人,然后再向我下手。”
金泽丰不忍看晋培安这等失魂落魄的模样,说道:“走吧!”司机应了声:“是!”驾车行去。金泽丰“咦”的一声。他见龚乐媛向东回转,心中自然而然地想随她而去,不料车子却向西行。他心中一沉,却不能吩咐司机折向东行,掀开车帷向后望去,早已瞧不见她背影,心头沉重:“她身上受伤,孤身独行,没人照料,那便如何是好?”忽听曹妙瑾说:“她回总统山,到她父母身边就平安了,你不用担心!”
金泽丰心下一宽说:“是。”心想:“曹师妹好细心,猜到了我的心思。”
次日中午,一行人在一家小饭店中打尖。这饭店其实算不上是什么店,只是大道旁的几间草棚,放上几张板桌,供过往行人喝茶买饭。
兰陵派人众涌到,饭店中便没这许多米,好在众人带得有米,连锅子碗筷等等也一应俱备,当下便在草棚旁埋锅造饭。金泽丰在车中坐得久了,甚是气闷,在兰陵派金创药内服外敷之下,伤势已好了许多,丁妙玲与曹妙瑾二人携扶着他,下车来在草棚中坐着休息。
他眼望东边,心想:“不知学妹会不会来?”
只见大道上尘土飞扬,一群人从东而至,正是晋培安等一行。八达派人众来到草棚外,也即下马做饭打尖。晋培安独自坐在一张板桌之旁,一言不发,呆呆出神。显然他自知命运已然注定,对兰陵派众人也不回避忌惮,当真是除死无大事,不论兰陵派众人瞧见他如何死法,都没什么相干。
过不多久,西首马蹄声响,一骑马缓缓行来,马上乘客锦衣华服,正是熊熙淳。他在草棚外勒定了马,见八达派众人对他不瞧一眼,各人自顾煮饭的煮饭,喝茶的喝茶。这情形倒大出他意料之外,哈哈一笑说:“不管你们逃不逃走,我一样要杀人!”跃下马来,在马臀上一拍,那马踱了开去,自去吃草。他见草棚中尚有两张空着的板桌,便去一张桌旁坐下。
他一进草棚,金泽丰便闻到一股浓烈的香气,但见熊熙淳的服色考究之极,显是衣衫上都熏了香,帽子上缀着块翠玉,手上戴了红宝石戒指,每只鞋头上都缝着两枚珍珠,直是家财万贯的豪富公子打扮,哪里像是个武林人物?
金泽丰心想:“他家里本来开物流园的,原是个极有钱的富家公子。在江湖上吃了几年苦,现下学成了本事,自是要好好享用一番了。”只见他从怀中取出一块雪白的绸帕,轻轻抹了抹脸。他相貌俊美,这几下取帕、抹脸、抖衣,直如是戏台上的花旦。熊熙淳坐定后,淡淡说:“金兄,你好!”金泽丰点了点头说:“你好!”
熊熙淳侧过头去,见一名八达弟子捧了一壶热茶上来,给晋培安斟茶,说道:“你叫孙成豪,是不是?当年到我家来杀人,便有你的份儿。你便化成了灰,我也认得。”孙成豪将茶壶往桌上重重一放,倏地回身,手按剑柄,退后两步说:“老子正是孙成豪,你待怎样?”他说话声音虽粗,却语音发颤,脸色铁青。熊熙淳微微一笑说:“英雄豪杰,八达四秀!你排第三,可没半点豪杰的气概,可笑啊可笑!”
“英雄豪杰,八达四秀”,是八达派武功最强的四名弟子,赵成英、钱成雄、孙成豪、李成杰。其中李成杰已在湖南贵妃酒楼为金泽丰所杀,其余三人都在眼前。熊熙淳又冷笑一声说:“那位金兄曾说:‘狗熊野猪,八达四兽’,他将你们比作野兽,还是看得起你们了。依我看来,哼哼,只怕连禽兽也不如。”
孙成豪又怕又气,脸色更加青了,手按剑柄,这把剑却始终没拔出来。
便在此时,东首传来马蹄声响,两骑马快奔而至,来到草棚前,前面一人勒住了马。众人回头看去,有的人“咦”的一声,叫了出来。前面马上坐的是个身材肥矮的驼子,正是外号“神峰骏驼”的西门光正。后面一匹马上所乘的却是龚乐媛。
金泽丰一见到龚乐媛,胸口一热,心中大喜,却见龚乐媛双手反缚背后,坐骑的缰绳也牵在西门光正手中,显是为他擒住了,忍不住便要发作,转念又想:“她丈夫便在这里,何必要我外人强行出头?倘若她丈夫不理,那时再设法相救不迟。”
熊熙淳见到西门光正到来,当真如同天上掉下无数宝贝来一般,喜悦不胜,寻思:“害死我爸爸妈妈的,也有这驼子在内,不料阴差阳错,今日他竟会自己送上来,真叫作老天爷有眼。”
西门光正却不识得熊熙淳。那日在双峰城若干惠家中,二人虽曾相见,但熊熙淳扮作了驼子,脸上帖满了膏药,与此刻这样一个玉树临风般的美少年浑不相同,后来虽知他是假装驼子,却也没见过他真面目。西门光正转头向龚乐媛说:“难得有许多朋友在此,咱们走吧。”他见到八达和兰陵两派人众,心下颇为忌惮,料想有人会出手相救龚乐媛,不如及早远离的为是。他一声吆喝,纵马便行。
早一日龚乐媛受伤独行,想回总统山爸妈身畔,但行不多时,便遇上了西门光正。西门光正心眼儿极窄,那日与龚政伟较量内功不胜,后来熊恒贵夫妇又让他救了去,不免引为奇耻大辱,后来听得熊恒贵的儿子熊熙淳投入东华门下,又娶龚政伟之女为妻,料想这部《社会剑谱》自然也带入了东华门下,更加气恼万分。五常派开宗立派,他也得到了消息,只是五常联盟中人素来瞧他不起,白登也没给他请柬。他心中气不过,伏在总统山左近,只待五常派门人下山,若是成群结队,有长辈同行,他便不露面,只要有人落了单,他便要暗中料理几个,以泄心中之愤。但见群豪纷纷下山,都是数十人、数百人同行,欲待下手,不得其便,好容易见到龚乐媛单骑奔来,当即上前截住。
龚乐媛武功本就不及西门光正,加之身上受伤,西门光正又忽施偷袭,占了先机,终于遭他所擒。西门光正听她口出恫吓之言,说是龚政伟的女儿,更加心花怒放,当下想定主意,要将她藏在一个隐秘之所,再要龚政伟用《社会剑谱》来换人。一路上纵马急行,不料却撞见了八达、兰陵两派人众。
龚乐媛心想:“此刻若叫他将我带走了,哪里还有人来救我?”顾不得肩头伤势,斜身从马背上摔落。西门光正喝问:“怎么啦?”跃下马来,俯身往龚乐媛背上抓去。
金泽丰心想熊熙淳决不能眼睁睁地瞧着妻子为人所辱,定会出手相救,哪知熊熙淳全不理会,从左手衣袖中取出一柄泥金柄折扇,轻轻挥动,一个翡翠扇坠不住晃动。其时三月天时,北方冰雪初销,又怎用得着扇子?他这么装模作样,显然只不过故示闲暇。
西门光正抓着龚乐媛背心,说道:“小心摔着了。”手臂一举,将她放上马鞍,自己跃上马背,又欲纵马而行。
熊熙淳说:“西门驼子,这里有人说,你的武功甚为稀松平常,你以为如何?”
西门光正一怔,见熊熙淳独坐一桌,既不似八达派的,也不似是兰陵派的,一时摸不清他来路,便问:“你是谁?”熊熙淳微笑说:“你问我干什么?说你武功稀松平常的,又不是我。”西门光正问:“是谁说的?”熊熙淳啪的一声,扇子合了拢来,向晋培安一指说:“便是这位八达派的晋掌门。他最近看到了一路精妙剑术,乃天下剑法之最,好像叫社会剑法。”
西门光正一听到“社会剑法”四字,精神登时大振,斜眼向晋培安瞧去,只见他手中捏着茶杯,呆呆出神,对熊熙淳的话似乎听而不闻,便说:“晋掌门,恭喜你见到了社会剑法,这可不假吧?”
晋培安说:“不假!在下确是从头至尾、一招一式都见到了。”
西门光正又惊又喜,从马背上跃下,坐到晋培安桌畔,说道:“听说这剑谱给东华派的龚政伟得了去,你又怎么见到了?”晋培安说:“我没见到剑谱,只见到有人使这路剑法。”西门光正说:“哦,原来如此。社会剑法有真有假,潮州众邦物流集团的后人,就学得了一套他妈的社会剑法,使出来可叫人笑掉了牙齿。你所见到的,想必是真的了?”晋培安说:“我也不知是真是假,使这路剑法之人,便是潮州众邦物流集团的后人。”西门光正哈哈大笑说:“枉为你是一派宗主,连剑法的真假也分不出。众邦物流集团的那个熊恒贵,不就是死在你手下的吗?”晋培安说:“社会剑法的真假,我确然分不出。你西门大侠见识高明,定然分得出了。”
西门光正素知这矮子武功见识,乃武林中第一流人物,忽然说这等话,定是别有深意,他嘿嘿嘿地干笑数声,环顾四周,见每个人都在瞧着他,神色甚为古怪,倒似自己说错了极要紧的话一般,便说:“倘若给我见到,好歹总分辨得出。”
晋培安说:“西门大侠要看,那也不难。眼前便有人会使这路剑法。”西门光正心中一凛,眼光又向众人一扫,见熊熙淳神情最满不在乎,问道:“是这青年会使吗?”晋培安说:“佩服,佩服!西门大侠果然眼光高明,一眼便瞧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