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裹在沉抑色彩中的雪城,是我曾经在姹紫嫣红的淮镇里未曾留过眼神的落寞,依然记得第一次跟着蒋岸来到雪城时的恐惧和孤独,这个地方让我的身体变得强壮,心却变得孱弱。
我看到一户人家大门敞开,里面炉火兴旺。
是意志力拖着懒惰的身体强闯进去的,一感受到真正的温暖,真正的寒冷也明了了,我真的很冷,冷得要死,很想吐。
我看到幽暗的屋子里,火炉的光亮分外澄澈,映照铺着稻草和棉被的摇椅。我本是不习惯睡软垫的,但是我很冷,拼了力气躺上去之后四肢立即软化了,毛上的冰霜融化后,我忍不住发抖。
过了一会儿,我的身子暖和起来,神志恢复了清明,只是心仍然停留在彷徨的心情里。
“诶!累死我了!”
我听到人的声音,但此刻,一点儿都不愿意动弹。
“汪汪!”我大叫,一道黑影压下,瞬间觉得自己肚肠都要被压爆,拼命挣扎出来,凶恶地看着坐在椅子上的死胖子。
“哎呀我去!什么东西?”
我听清也看清了这个人,这不是滂山五当家孟越么?他也在雪城?
“什么什么东西?”
又来一个人,他从里门出来,两颊削瘦,八字胡显得五官颇为精明,见他手持一把烟斗,我想起来了,这是四当家安槐,平常在滂山深居简出,是寨子的字匠兼掌柜,威望颇高。
“蒋岸的狗。”
安槐没跟我打过几次照面,却一眼认出我来。
“嗯?”孟越说话时的鼻息把他的鼻孔撑得一张一缩的,“这狗看起来这样落魄,看来蒋岸没打过顾恩呐,死了吧!”
“不。”安槐摸着胡子说,“我刚刚得到消息,绯龙镖局被清算了,顾恩失踪不见,虽说蒋岸的功夫比起顾恩显然稍逊一筹,不过鱼死网破……倒也像他的作风。”
孟越“哼”了一声说:“蒋岸他能有什么本事?我看这雪城都成了那个娘们的天下了!处处打听她的线索,处处碰壁!”
“俏娘本来就是在叶拉氏做卧底的,若是叫你两日便打听明白,别人苦心经营多年岂不成了笑话?”安槐说。
孟越烦躁道:“我这不是听信了老二的话嘛!他说就算我们俩都来雪城也是有去无回,而且连那个娘们的面都见不到,日!当时就不该吃了他的激将法,老安,咱们回去吧!”
安槐面色阴沉,说:“你明知是激将之法,却仍是赌气过来,我又何尝不是?滂山寨早就被张老二啃食殆尽,我当初劝不动老大,如今见他屈辱横死,想想今后你我的下场也不过如此,与其这样,不如冒险一搏,把魔鸠和张锭的牵连摸清楚,休叫他那般称心如意坐上大当家的位子。”
孟越猛锤椅子扶手说:“我倒是想!可是待在这天天吹阴风的破地方,总感觉有鬼阴魂不散呐!”
“是。”安槐点头说,“我也感觉到了,这地方处处有眼线,盘踞在这座城的绝非善类。”
你们很聪明,但因为你们的聪明显得你们现在所作出的选择很蠢。
“别管这条老狗了,我们得快点找到蒋岸,我有预感,他已经被教训了一通。”安槐说着从靠在墙边的锄头上取下厚重的披风。
随着披风扬起,巨大的阴影甚至掩盖了火光,很快黑影进入风雪的撕咬中,留下几丝冰冷的叹息。孟越紧跟上那瘦小的身影,肥大的脚板扎扎实实踩出两道印子。
哼,他们也找?我都找不到他们能找到才怪!可是我这双腿就是鬼使神差地跟上了他们。
雪花被风裹挟成雪粒,渐渐急促之后变成时刻剥夺我注意力的冰雹。
“越危险的地方就是越安全的地方。”安槐忽然在胡同口停住脚步说。
孟越说:“蒋岸怎么可能还进得了镖局?”
安槐了然一笑:“他若受重伤,定急需药,如今雪城门口让人只进不出,蒋岸如何养伤?镖局附近不乏有其佣工的住所,他们被带去盘查,趁虚而入倒是方便。”
“而且他们家中说不定有私藏的武器。”孟越说着开始皱眉,“蒋岸说不定真死了。”
“不,蒋岸若是死了,不管是顾恩还是叶拉氏那边都没必要掩盖死讯,这雪城,是深渊巨口。”
话毕,两人默契折了方向,我敏锐躲在墙边的一处柴垛,看着他们跑去绯龙镖局附近,他们显然还不熟悉雪城的地形,我随即抄小道跑去。
待我走到庞青家附近,看见那日在王府唤俏娘姐姐的女孩,她陪着巧月一起走进庞青家里,我看着庞青朴素的家,不知不觉停下脚步。
“啊!”
不知谁大叫了一声,我疑惑地看着巧月和那女孩跑出门。
两个人神情都惊慌不已,那女孩对巧月说了些什么,便一同匆匆赶往别处。
看着敞开的大门,风前后贯穿,门吱呀吱呀地磕墙,我在风中忽然闻到一股腥气,浑身汗毛竖立。
这究竟是为什么,我还没看到时就已经猜到了,或许是因为曾经在心里预演了很多遍,真正在厨房看到蒋岸的尸体时我居然没有什么很激烈的情绪。
血液像一条鲜亮的绸缎从他脖颈处抽出,一直摊到门口,鼻子歪得很夸张,导致他的嘴型也很奇怪,有点像孩童才会做的努嘴,不过这与他疲惫的眼睛很割裂,虽然他整张脸被劈了一刀,如一笔朱墨非常夸张地在他脸上喷薄开,但那层层叠叠的眼袋,兜着一只泛黄的眼睛,依旧能让我一眼认出他。
我在他身边走了几步,闻着他熟悉的味道,浓郁得让我感到有些窒息,看着一只蚂蚁爬到他胡茬上觅食,看着他手上断裂的剑,看着他散乱的头发与灰尘一起静静沉落在惨白的光里,看着他被某种武器划裂的布衣,他身上几个血洞变成一只只流血的眼睛深深凝视着我。
我只是看着,唯有沉默。我的第一任主人也差不多是这样被蒋岸几剑劈死,也是这样睁着一只眼睛看着我。你希望我如何?你是我的全世界,不过你从来都没有想过一条狗对你来说有什么意义,因为我是狗,因为你是人。
我离开了庞青家,像游魂似的飘在雪城里,彻底没有了脊梁骨,任何一片雪都可以征服我,所以我倒了,趴在雪地上看着漫漫的纯白。
在另一个地方,庞青和我经历着同样的心境。
庞青回到家中没看到巧月,一时间紧张起来,没锁门便跑去了镖局询问。蒋岸在此时跌跌撞撞进了庞青家,急忙翻找医药品想要治疗因发炎而产生巨痛的伤口,李子欢却在这时候再次找到他,两个人一对视便展开了厮杀,这时庞青得到巧月马上跟福颖格格一起回来的消息,松了口气,回到家见到的便是李子欢和蒋岸正在对决。
他久违地看到这样一出生死决战,李子欢以柔化刚,把蒋岸每次蛮力出击的剑法一一卸掉,强行把攻击节奏转化到他那边,忽慢忽快、忽轻忽重,几次下来,蒋岸身上出现数十道伤痕。
当李子欢再次将软剑缩回腰间,他看到了神色凝重的庞青,左眼微眯,心想先把目击者打晕,免得他跑去报官惹一堆麻烦,于是一掌朝庞青拍去。
庞青没想到李子欢会冲他来,精神过度紧张,没有注意到李子欢并非是要取他性命,于是立刻掏出藏身的短刀,躲过一掌后以极快的速度划了李子欢的手臂一刀。
李子欢吃痛,皱眉瞪着庞青,看着庞青颤抖到头冒冷汗的样子又迷茫了。
“我是不是见过你?”李子欢问。
这时蒋岸却突然从身后袭击过来,庞青大喊:“小心!”
李子欢并不转身,两指一转,一枚飞镖刺入蒋岸脚中,蒋岸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抬头咒怨地盯着李子欢。
“跟你这种人打,真是一点意思也没有。”
蒋岸听到这话,眼神中的怨恨消散了,换上了嘲弄,说:“我跟你打也觉得憋屈,一是因为打不过,二是因为……你把天下第一这四个字给侮辱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