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通体朱红的一面影壁,基座为砖砌的须弥座,四棱由绿琉璃筒瓦包嵌,显得颇有气势。两翼立着两座木牌楼。绕过影壁,呈现在眼前的便是雄伟壮阔的太庙,皇家宗祠。红墙黄瓦,雕梁画栋,金砖铺地,显现出皇家气派。
宗庙内,历代帝王的排位前,已跪着黑压压一大片皇室宗亲。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弈王皇长子昱茗,人品贵重,睿哲聪颖,才备文武。今宗社未安,国家多难,其英勇雄毅,总戎专征,著继朕登基,即皇帝位!众臣工当悉心辅弼,同扶社稷。”晋文姜将手镯中藏着的传位诏书交予宗室元老。
宣召仪式结束。冲锋的号角正式吹响。
“哥哥,好好休息下,来日还有硬仗要打。”为避人耳目,晋文姜将弈王暂且安顿在丐帮的秘密据点。自己则穿着弈王的衣服,大摇大摆地进了宣正殿。
幼年的时光排山倒海而来。那时,阿娘还在,宣正殿里,她总是咪咪笑着跟自己嬉闹。阿娘虽是胡人女子,性子却极温柔,总是柔顺地低着头跪在父王面前,端着一碗安神汤,或是一盏薄荷清茶。讲话时总是慢慢地,走路也是轻手轻脚。自己却一点都不像阿娘,倒像是一只野兔子,上蹿下跳地,经常闹得宫里鸡犬不宁。但阿娘却从来没有一句责骂。晋文姜甜甜地笑了。
如果没有迁到东都,该有多好。阿娘是不是就不会走了?她那么逆来顺受的一个人,为什么在慧妃来了之后,却选择了自缢。阿娘不爱姜儿了吗?关于阿娘的记忆,永远定格在了十二岁。想着想着,心里突然剧痛起来。
少时的阴影,似乎成了一辈子的阴霾。越长大,心里的那个洞就越大。怎么也填不满。泪花涌到眼角,她吸吸鼻子,用力地把眼泪憋回去。
入夜。微凉。空气中有一股桂花的甜香。
耳听着窗外传来了轻微的脚步声。来得竟这样快。晋文姜收起思绪,整了整衣衫。
就在这些黑影慢慢靠近大殿时,早已埋伏在外围的兵甲迅速地包围了上来。火把高悬。无处可遁。比起打斗,因有了提前的筹划,更如同一场收割。血色的收割。
这才是第一波。
午夜时分,子规开始在树间啼叫。婉转哀鸣,让人闻之动容。
殿外的砍杀声却是一阵接着一阵。一浪高过一浪。
这声音,是扑向仇敌的绝命音,更是铺向权力顶峰的垫脚石。一将功成万骨枯。何况是帝王呢?通往权力顶峰的路上注定血流成河。没有选择。没有退路。
一个雨青色长衫的男子从梁上跳下来。
他走到少女的床边坐下,安静地注视着她的睡颜。外面打得天昏地暗,她竟然能安然入睡?何蕴道有些啼笑皆非。转念又一想,她竟这样信任自己,毫无防备,毫不疑心。
不禁回想起初见她时的场景,十二岁的少女,落汤鸡一样傻傻站在大雨中,他疑惑着,但还是上前为她撑了伞。从她落寞的眼神里,他知道他们是一路人。一样有着坚硬外壳却内心不安,一样对爱执着渴求却一再失落寂寞。那时的她,一如一只刚破壳的雏鸡,在失去了母爱庇佑后,自以为遇到了属于自己的救赎。
五年的光阴里,他们如同两棵楠木,心有灵犀,相互支撑。点点滴滴,深刻地渗透进了对方的生命里,像年轮交错,像藤蔓痴缠,像蒲团柔软却坚韧。
作为计划最隐蔽的一颗棋子,何蕴道眼中闪过一抹柔情。为了她,他甘愿做一颗棋子。也许,她早就料想到了夜的黑,所以选自己作为最坚实的后盾?不管怎样。无论如何。一切都无妨。只要她平安无事。
计划是如何展开的呢?何蕴道一边在脑海中拼凑着线索,一边忍不住爱怜地摸了摸少女的脸颊。
十月十八日午后,少女开始排兵布阵。
“莫兄、慕之兄,这次须得累二位施加援手。我们计划于十九日,也就是明日启程前往东都。你们来看,”晋文姜在桌上展开一册地图,“东都,这是目前离我们最近的都城,大概少半日可抵达。而且东都是旧都,宗室元老聚集与此,也是定国公鞭长莫及的地方。所以我们决定在东都宣布诏书,将王命告知于众。以防定国公抢先一步,扶持小皇子登基。这样,他就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违逆王令。”
“为了避开定国公的暗杀,咱们须兵分两路。莫兄、慕之兄,劳烦二位带着无阙、无仇冒充弈王及其侍从,以皇子仪仗从官道前往东都,引开对方的注意力。”晋文姜对着两位男子作了个揖。
“没问题!”莫玄拍拍胸脯,一脸仗义。另一位“麻脸老头”把脸转开,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等车队离开后,我会将弈王扮作囚徒,丐帮其他兄弟扮作衙役,让弈王乘坐囚车从山路驶往东都方向。”晋文姜喝了口茶,用手指在桌子上轻叩三下,“计划大致如此。声东击西。乱中取胜。”
子时三刻。何蕴道坐在桌边,捏起一块桂花糖糕嗅了嗅。是她最爱吃的点心。
果然,不多时,窗外传出一声布谷的叫声。
何蕴道起身打开房门。少女一身黑色夜行衣,匆匆进门,衣衫上还带着夜风的湿气。
“听我说,”少女捏起一块桂花糖糕送进嘴里,“为了确保计划万无一失,计划要变一变。”
“明日卯时,莫兄、慕之兄还有无阙、无仇会顶替弈王殿下从官道离开。但是,扮作囚徒的却不是弈王殿下。到时,秦七将扮作囚徒,乘囚车前往东都。等他们都上路后,剩下的人,我、弈王殿下、栀樵会扮作乞丐,转道濮扬离开,大概大半日可以达到东都。为防万一,这件事只有你知我知。”少女边嚼着糖糕,边说道。
“那我呢?”何蕴道将一块糖糕递到少女嘴边。
“你,将是我最后之招。一旦弈王殿下到达东都,会立刻前往太庙,在众宗室面前宣读武帝诏书,抢占先机。但是这样一来,不出三个时辰,身在镐都的定国公一定会收到探子的飞鸽传书。我已经提前密信联络了东都的龚亲王,他负责整个东都的守卫和兵马司。届时,将在弈王落脚的宣正殿四周提前设下埋伏,以应对定国公的暗探和杀手。”少女一脸严肃地皱皱眉。
“当然,让弈王殿下以身犯险,总归是不放心的。为了万无一失,到时,夜里我会先将弈王安顿在秘密处,然后顶替弈王前往宣正殿。你呢,就提前埋伏在大殿的梁上。”少女舔了舔手上的糖霜,“就委屈你做一日梁上君子啦!”
何蕴道伸出手,替少女擦了擦嘴角的粉末。少女的脸颊忽然飘上一朵粉红云朵。
想到昨日晚间少女脸上的异样,何蕴道的嘴角也不自觉翘起。好希望就这样坐着,安静地陪着她,望着她,便是欢喜,简单的欢喜,炽烈的欢喜。
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殿外的打杀声渐止,夜色也变得稀薄。连带着夜晚的血色秘密一起消逝殆尽。一切将焕然如新。一切也将毫无存在。
而远在千里之外的晋武帝,似乎有所感应。从殿内外侍从的慌乱神色间,他知道一定有什么大事发生。他平静地躺在玉床上,安然地接受了死亡的招降。他和死神斗争了这么久,几乎耗尽了所有力气,不就是在等诏书公布的这一天吗。
在生命的最后一刻,这位千古一帝眼前闪过自己的一生。从皇子到太子,从太子到皇帝。北抗匈奴,西征戎狄,与燕国平分秋色,与大梁一争高下。数不清的鲜血与白骨堆就了帝王的王冠,造就了一颗异乎常人冷酷的心。。
只有那张少女的脸庞,如花般明媚,照亮了自己晦暗的人生。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从弱冠到及笄。都是她。是朕的正阳皇后啊。而后来的人,是有着她的眼睛,她的身姿,却终究走不进他的心扉。
最后一丝意识,定格在那一个画面里。画面中,刚灭了戎狄的帝王正颇有兴致地与将士宴饮,一个戎狄舞姬上前献舞。舞姬扭动着柔软的腰肢来到武帝旁,端起酒杯啜饮一口,又神色妖娆地递到武帝面前。武帝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不为其他,这舞姬竟然长了一张和她一模一样的面孔。他以为,这是上天馈赠给他的礼物。
然而,欣喜只一瞬便骤然破裂。还没来得及回味,一口鲜血喷涌而出。谁也没料到,这舞姬竟将毒液涂抹在自己嘴唇上。国仇家恨面前,生命着实渺小。
有人为爱生,有人因恨亡。
一睁眼,殿门处似乎闪过一角雨青色衣衫。少女推开窗子,桂花的香气扑鼻而来。清甜,软糯。像是新生的婴孩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