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其实从来没有和自然分开过，只是我们太自以为是了，擅自把自己分离了出来。”

男人年轻的声音回荡在女孩的耳畔，那是一直以来漂浮在安娜心头的话。

“当我走在森林里时，我感受到和四周万物奇妙的连接。”

村长的脸庞逐渐模糊，安娜感到一股滚烫的泪水划过脸颊。

“那一刻起我便相信：人可以走去森林，森林也可以成为人。”

人类本就是自然的一部分。

她从出生起便相信。

“不论如何，今天之内带着狼离开这里！”老人松弛的皮肤随着手臂的晃动飘荡在衰老的血肉上。安娜看到雪的身体微微往后挫，一股诡异的力量从她的心底喷涌出来——她不再抑制，她不再看向任何人，几乎是对着礼堂前端无尽的黑暗喊去。

“那雪呢，他可以留下来吗！”

男性的空气在巨大的嘶吼声下瞬间安静了下来，终于敛起了嚣张的气势。所有人都沉默着，一对对目光纷纷看向他们的村长，只有雪瞪大眼睛看着她，浅蓝色的双目掀起惊涛骇浪，睫毛和眼皮都猛烈地颤动。老人停下来思索，雪紧紧拉住安娜的手，黑色的瞳孔中诉说着不可置信，又带着汹涌的悲绝——她说出来了，她一直想告诉雪的话。

并且他为了我们犹豫了。

“雪，你想留下来吗？”

“我……”

安娜的眼睛咬着男孩的目光，那一刻她觉得自己已经不是自己了。这张逐渐沾染伤感的令她爱怜的脸颊为她带来一丝理智。她意识到自己的话是多么为难和雪上加霜，愧疚感和责任心又占了上风，她连忙别过头去，干燥的嘴唇挤出一句话。

“不，请当作没有听见。”她紧紧抓住雪的手，希望能传递自己的善意和抱歉。

男孩痛苦地挽住她的手指。

“雪可以留下，但他要完全记住自己猎人的身份。”

老者的声音拖来了黑夜，窗外的世界开始黯淡下来，黑云的出没驱逐了灿烂的晚霞。牧师还没有来得及点上油灯，整个礼堂浸泡在深渊中，周围的一切都是死掉的，安娜只能听见白发男孩艰难的呼吸声。

“我需要时间再想想，狼群的事也是。”

听到最后一句话，农户的骚动和汗臭由随着他们的唠叨声爆发出来，但雪只是拉着安娜转身离开。

挣脱吵闹的人群后他们没有直接回家，男孩拉着女孩往村子中心的方向走——这是安娜曾经笑着牵雪走过的路，后来他们又走过很多很多次，现在由雪牵着她走，但他们却被沉默所笼罩。路边的街道仍是原样，但安娜怎么看都看不清晰，是什么磨灭了她心里的童真和无私？

男孩最终停在一颗大树下——是那颗曾经承载了白发男孩思乡的目光的树。经历了人心和世事的变换后仍然静默地挺立在这里，敞开怀抱等待着需要它的孩子。

他们如今的重量已经无法被树枝承受了，他们只能站在地上仰望——再也没有什么能抬举他们迷茫的目光了，踏实的地面是一个无底洞，不断地吸食他们，直到夜空和枝叶都遥不可及。

她不敢相信在这几天之内她将失去全部。

安娜突然想起五年前的雪——他不也是在一日之间失去家园吗，但是他却继续生根发芽，带着他的家人。她突然怀念起曾经勇敢得义无反顾的自己，为什么现在的她却甘心被绝望包裹呢。

她想起第一次见雪，那个父亲口中走进自然的人类。她射中了他，给他穿人类的衣服，教他说人类的语言。她想起第一次送雪离开，那个可以在人类和森林见自由穿梭的孩子。那个时候她异常的洒脱——或许是因为说出“回家”的那一刻，还没有意识到男孩对于她来说的意义。

现在她懂了。她走不进森林，因为爱情和依恋她想要把雪变得和她一样。即便她为男孩的野性骄傲，为男孩和狼群的亲情动容。她从来都只是一个人类，一个把自己和自然剥离的自私的人类。

她对雪感到抱歉，对父亲感到抱歉。

她想全盘接纳自己的罪过和贪婪，但是她不可以，因为这是雪，这是她一生所爱，这是她作为猎人的女儿和“安娜”的证明。

雪，回家吧。

嘴唇缓缓波动，人类的言语从女孩的口中流出，这一刻也变成了狼的语言。男孩痛苦地看着她，紧紧把她抱入怀中。

安娜，我想留下来。

这是狼的语言，她却听懂了。她颤抖地伸出手，想要攀上男孩的后背。

刺鼻的气味打断了她的动作，远处传来凄厉的狼嚎。

雪松开了拥抱她的手臂，从她的视线中消失。

留在安娜胸口的只有转瞬即逝的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