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他们已经离开牧场了。”
狼王的声音很虚弱,看上去也非常无奈痛心。他看着站在狼棚门边的雪说,后者睡眼惺忪,白色的头发如春芽一般凌乱地翘起,露出额头顶部丑陋的头皮。日复一日穿着人类的衣服,说着人类的语言,只有这片疤痕保留着他与自然交融的痕迹。
昨晚的决定是悲怆的。那些年轻的狼儿因为一时的兽性爆发被放逐了,他们其中很多是诞生到这个世界后第一次狩猎。这些孩子不曾见过森林,不曾和猛兽搏斗,甚至因为长期和狼群分离的牧场生活让他们遗忘了狼王的威严和狼群的集体性,因此对卡塔和其他狼的决定充满愤怒。
“他们已经忘记怎样作为狼活下去了。”狼王在送走他们后这样感叹。
于是这些带着不满和悲绝的孩子们在夜色中走向了陌生的世界。但即便做出了这样的抉择,狼群的氛围依旧低沉。今天的清晨非常昏暗,太阳迟迟不肯升起,但或许只是我们起的太早了。我缓缓站起来,深重的露水让我的关节阵痛。原本躺在我身边的冲冲一夜未眠,却还是第一时间走到儿子身边去了。她白色的毛发因为岁月的冲刷有些泛灰,失去了往日雪峰一般的光泽,只剩下一双苍穹,在日月四季的捶打下变得更高远迷离而无法触及,只有在凝视孩子的时候才能从中透露出一点生命的颜色。
男孩蹲下来抱了抱母亲和弟弟,他跟我们说他今天会把狼群的行动告诉村民。我看见他坚定地向狼王保证,不会再让他们和他的族亲受到更多伤害了。
村内传来第一声家禽的啼鸣,整个世界的视觉和听觉都运动起来。雪为我们分发了食物,狼儿们也都一组组地前往自己工作的地方了。族员的热量离开后,巨大的狼棚在阳光的缺席下寒冷得诡异,这种巨大的反差又让我怀念起在森林密集树木的庇护下的安全感。我的皮肤已经留下了灌木划过的痕迹,永生都无法磨灭。雪也回到屋子里去,然后我听到了安娜的声音。
围棚之内,只剩下我和冲冲两条老狼粗重的呼吸声——我们因为年纪太大没有被分到任何工作,每天可以做的事就是在漫无边际的牧场间步行,让简单的运动舒张我们的爪掌。远离极寒和饥饿,我身上的各种伤口都在人类草药的照料下愈合,不再疼痛的裂痕似乎也把战斗和流血的记忆驱逐到了远方,令我的感官越来越迟钝。
又或许是因为上了年纪吧。厚重的云层后终于散发出一点光明,我和白狼也启程前往牧场。
五年的时间让我们完全熟悉这片大地。大部分时候我们都在享受沉默,让鼻腔完全被平静的空气包裹,让耳廓接受鸟鸣和青草碾碎声的洗涤。但有时我们也会聊天,几乎都是围绕着过去的事情。她和我一起经历的事,以及古老到我们只能耳闻的故事——在这片人类的土地上,貌似没有谁愿意去思考未来。
总而言之,和冲冲的相处永远都是愉快的,即便母狼身上常常环绕着不可言喻的气息。走在她身边总能让我回忆起曾经带着孩子们的日子——他们也都是走在我的身边,互相挤来挤去。不久后冲冲加入了他们的队伍,如今又代替他们留在我身边了。
我们顺着羞涩的光芒爬到一个小丘的顶端,远处绿色的大地正在被陆续就位的毛绒动物占领。可能是察觉到这两个家伙跑不动咬不动了,那些羊儿全然不介意我们在他们之间穿梭,就像趴在人类屋顶上的野猫。今天的草食动物还是一样的吵闹,狼群的危机完全没有波及到它们。匍匐在苍白的天空下,它们需要做的只是不断进食,但也正是这样,这种风雨无阻的安详总能抚平我晃荡的心灵。
我们缓慢地移动着,路过一张张一摸一样的羊脸和草丘,和分散在不同牧场里的同伴打招呼。我的心完全陶醉在和风中,几乎要忘记狩猎那晚所感受到的不安和恐惧——那天的夜色中,我听着狼儿激动的呼啸声回荡了很远,在我的耳道间来回反弹,逐渐激发出了一种我已经很久没有的感觉——我把它叫做预感。每当这种感觉降临时,总有一些事情会发生。它们微不足道,其实已经在月光的加冕下悄悄改变了什么,然后在枯叶和雪地里埋藏到被世界遗忘,再在命运呼唤只是跃出冰面。
是自然的翻身声,是命运的旋转声。
紧接着危机就显现了,现在我们就像翅膀被山崖挂松缠住的雏鸟,摇摇欲坠,是飞翔还是坠落都不可知。狼儿们焦头烂额,人类费尽心血,但我的心却毫无波动。我听不见命运的回音,内心感知到前方还有路,只是它躲藏在月光的阴影中看不见罢了。
时间在步履间流逝,太阳已经升到了顶空,终于从乌云中透出了轮廓。我们路过了安娜的牧区,人类女孩蜷缩在温暖的草地上,用身体的侧面捕捉着阴天下的春意。泥土温暖起来,热量从背部和脚掌同时往身体深处扩散——没有荫蔽的牧场散发着有些窒息的水汽,麻痹着我们的思维和神经。看着熟睡的女孩,我们干脆在她身边坐下,等到日头温和点再继续。
有凉爽的春风吹过,吹来了一阵我熟悉的气味,似乎是来自我的同伴。
安娜被草地剧烈的震动惊醒,感受到周围的混乱,瞬间爬起来。来不及拍掉身上的草籽,周围的羊儿混乱地窜动着,在她身边胡乱地奔跑,米白色的身体在草坪上挤出一个狰狞的笑容。羊群此起彼伏的叫声卷走她的睡意,牧羊女果断地呼叫卡塔和金湾——两只狼已经开始在混乱中组织羊儿的秩序了,现在正绕着羊群的最外围,不断把它们拢到牧羊女身边。
“发生什么了?”她下意识地问出这个问题,同时意识到身边还站了两头不曾共事过的狼,但此刻也无心顾及了。羊群稳定一些后,安娜看见远处的几个牧场已经完全失去控制,牲畜飘零在绿色的视野中。她看向棕色公狼,示意它和自己一起去帮忙,但金湾却死死咬住女孩的裙角。
“这是……”在女孩陷入迷惑的时候,大公狼已经飞奔出去,飞跃过石块和洼地,向着骚动的中心跑去。安娜定定地站在原地,热烈的阳光撕扯着她的视线,她只能眯着眼睛观望远处的情景。
灰蓝色的苍天之下,白色的线条中迸发出一朵朵鲜红的火星,在翠绿的草地上喷洒,暴力地冲击安娜的神经。她看到逃窜的羊儿之间深色的踪影,一开始她还以为这是狼群在维护秩序,但在只剩下残影的追逐中,当黑和白相遇的瞬间,又有一颗刺眼的火苗燃起——野兽的利齿夺走白色的生命,并且一个接一个。她没办法像白发男孩一样辨认出所有的狼,但她确定这些是熟悉的面孔。
一阵巨大的恐惧向她袭来。接下来她看见追赶黑影的黑影,和追赶黑影的人类。她听见几声枪响,从原野的一端射进她的耳朵,然后在她的意识里爆炸。黑色火器的笑声响彻整篇原野,像恶魔一样撕裂和蔼的春色,瞬间整个春天都失去声音。
安娜呆滞地回过身去,颤抖的目光漂浮在浑浊的天空中,最终落在一双浅蓝色的眼睛上。她以为是雪来了,赶忙向他跑了过去,走到近处时才发现这双眼睛太矮了,太宁静了。
她笔直地站在白狼的面前,说不出一句话,直到嘈杂的人声和畜声吞噬掉她。
“安娜,”
雪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安娜对着男孩的脸愣了一下,好像是为了确认这次的的确确是他,然后她环顾四周,发现自己原来已经站在大礼堂里。
和以往不同,窗外的光线很明亮,礼堂里一盏灯都没有点。安娜突然觉得身处这里就像被黑暗吞没了,只剩下一点白昼的痕迹在这头黑色野兽的牙缝间,窥视着她的命运。
周围的人声依旧鼎沸,女孩有些恍惚。她贴在雪的耳朵旁问他怎么了,男孩的表情有些凝重——这是她第一次在白发男孩的脸上看到成年人的神色,她的心狠狠绞痛,随后心膜破裂,流出一股罪恶的窃喜。
“昨晚走的狼回来袭击了牧场。”
……
安娜瞪着浅蓝色的虹膜——虽然亲眼所见的惨状已经让她有大概的猜测,但当这个事实从她最后的后盾口中说出时,她还是感到巨大的顿挫和无力。牧羊女迅速地眨着眼睛,强迫自己搜索出应对的词语。
沸腾的礼堂不会给她时间。
“都发生了这种事,我们没办法再和狼和平共处了。”
老人的声音拖得很长,好像是想通过这句话彰显他无限的威严。
“我们已经杀掉所有作乱的狼了!剩下的狼还为了保护牲畜受了伤。”雪大声地回应着,安娜在他的眼睛里看见了绝望,她感到耳朵里有牧铃声在回响,跳蚤般在每个细胞上留下痕迹,她意识到自己有些神志不清了。
老人和男孩持续辩论着,女孩在人群中发现了父亲,老男人低着头,全身的重量都依靠在拐杖上,被周围的人挤得重心不稳——他不应该出来的,他的腿走太久会恶化的,是谁让他出来的?是谁把他带出来的!
看着父亲虚弱的身体,安娜仿佛看到男人黑紫色的嘴唇慢慢蠕动起来,从中传出迷离的话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