翁老站了良久,才缓缓说道:“知,亦不知。不过已不重要。”
封之信见“他”终于愿意承认自己就是初雪,心中一喜,然而听“他”却说不重要,心中又不禁一凉,问:“为何不重要?”
“翁老”平静说道:“因我从来不认为你想让我死。”
封之信一愣,不解地问:“即使我逼你跳了崖,又在你身上刺了二十一处剑伤,更害你身中数箭?”
“翁老”叹口气:“都说了从来没有。”
封之信瞬间就觉眼眶发烫,一时语塞,好一会才问:“为何?”
“翁老”盯着他说道:“封之信,你不如我。”
“什么?”
“不管发生什么,我从未怀疑过你,可是就这当会,你已经质疑我三次。”
封之信闻言怔怔的看着“他”,忽然就觉喉咙有点哽咽。想到自己这一年来日夜担心的问题居然被她一句话怼回,心中不禁惭愧难已,自己既没有她坦荡,也没有她真诚。
然而听到“我从未怀疑过你”这几个字,他还是不禁要喜极而泣,伸开双手,就想上前去拥住她。
她却退了一步。
封之信的双手停在半空中,看着她,刚想再问为何,忽而笑了。
自己的问题确实太多了。
“翁老”语气如旧:“今日子时,你到‘难为水’来,我有礼物相赠。”
他收回手,虽不明其意,却也欣然答道:“好。”
只要能见到她,便是怎样都好。
“翁老”转身而去。
***
封之信就觉今日的日头落得格外晚,光阴走得格外慢。
他早早就到了无殇宫外,小心翼翼躲过亲兵护卫的巡守,来到“难为水”院外,远远的注视着院中的动静。
今日院中却寂静异常。
好不容易挨到子时,他飞身落入院中,静待着那个日思夜想之人出现。
就见堂屋的门一开,一人走到院中,盈盈款款,窈窕玲珑,脸上没戴面具也未遮面巾,正是潸潸,当然也是亓官初雪。
封之信就觉自己的心跳骤然加快了。
两人对视,一看对方的衣着,不禁都笑了,明明约在子时相见,两人却都没穿夜行衣,不约而同穿着玄色的常衣相见,看来都是有意为之。
亓官初雪纵身一跃,脚在树上轻轻一点,飞转身姿,已跃出院外,一路向西向北而行,速度之快,竟然比一年之前又迅捷不少。
封之信紧随其后,一股熟悉的香气扑鼻而来。这味道……第一次闻到时只觉呛人又钻心,一出现他就感觉脑仁直疼;后来闻到时,不知不觉已觉得清新好闻,有一种沁人心脾的香甜,好似能滋润心房;这一年多来,再也闻不到这味道,他竟日日怀念,有时睡梦中似乎闻到,可是一醒来才发现终究是一场空梦。
此时这味道终于又钻入鼻中,他就觉整个身体都为之一振,这香气,简直就是解他相思的良药,他赶紧用力大吸了几口。
***
月色皎然。
封之信将无数个夜不能寐的日子都用来练功,轻功内息自是比一年多前也精进了不少。
亓官初雪在灵歌城中奔走飞跃,封之信跟在她身后,看着她宛若夜鹭翩翩而飞,想起那一夜她夜探封府被他发现,他追着她在安庆城中狂奔,彼时,她飞檐走脊,就像个撒了欢儿的孩子,双手双腿都在飞舞,姿态也如夜鹭一样,轻盈飘渺,竟似驾雾腾云,身型别提多好看了。
而此时,尽管明知她也奔得尽兴,但那撒欢儿欣喜的模样却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身型沉稳,气息内收,背影越发清减,看上去似有一种要远走高飞,遁入空明之感。
就见她奔到一处高门大院之前,站定而立。
封之信紧随其后而到。
她道:“礼物就在里面,你自行去取吧。”
封之信问:“礼物?你不怨我反而送我礼物?”
她点点头,向着院中指了指:“后院的东厢房中有一乌木牡丹纹大顶箱柜,便是我送予你的礼物,现在便去取来吧,我在此处等着。哦,别忘了,不能惊动主人,亦不要带走其他任何物件。”说完纵身一跃,上了门旁一棵高树,轻轻一坐,顺势靠在树干上,舒舒服服的样子仿佛在——“赏月”。
封之信不禁愕然,她这是要让他去——偷东西?
问题是,大顶箱柜,可是那种落地的高柜,比人还要高出许多,若是已经装满了被褥衣物,要如何才能不惊动主人而顺利“取出来”?再者,他可是翊卫司的总指挥使,太子伴读兼年轻一代中最秉性正直,天资聪颖之人!更是天汉最眼睛里不能容沙子的人,她居然让他大半夜来偷东西。
这有违他的为人准则,突破了他的底线!
所以,她叫他来,压根就不是为了见自己,而是为了戏耍自己?
可是戏耍又怎样?
他对她说出了那么伤人的话,又害她受了那么多伤,更逼她跳了万丈悬崖,九死一生,此刻就是被她戏耍一千遍,一万遍,又怎样?
英雄也有折腰的时候,何况自己乎?
至于底线……
毕竟也是根线,为了她,要不就先收起来一会?
封之信内心颇做了一番挣扎,之后定了定心神,飞身跃进院内……
***
后院东厢房,一般居住的不是长子就是长孙。年轻人睡的实,就算搬东西闹出一点动静,应该也无妨。
正想着,他将手放在门上,运内力折断了门闩,轻轻推门进屋,却不禁一愣——屋中居然住着一对年轻的夫妇,此时夜半无人,两人均是袒胸露怀,衣衫不整。
封之信暗骂一句,拿起床上的薄被为二人盖在身上。便轻轻打开了左首的大顶箱柜。
嚯,里面满满当当码满了各种被褥衣物。
他叹口气,开始将柜中的物件一件一件往外拿。待终于将衣物被褥搬完,柜底赫然露出一只大木箱,上着大锁。
封之信用手掂了掂木箱,很重,他小心翼翼将箱子拖起晃了晃,听到里面传出细微的碰撞之声,心中一动,将箱子搬出来,自怀中摸出工具,熟练的打开锁头。
箱子一开,不出他所料——里面竟然放满了白光闪闪的雪花银,满满一大箱,少说也得有三千两。
他取出一枚银锭,翻转过来,就见底部的铭文上写着:“西北种饷官钱司正银壹百两正”。
这是朝廷拨给种家的军饷,居然到了灵歌城的这户人家的衣柜里,看来,亓官初雪让他来偷东西,乃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
亓官初雪坐在树上“赏月”。
等了好一会,才见封之信运满内力,右手托着半只大顶箱柜,左手抱着一摞柜子木片门板之物,自院墙里跃出。
她微微一笑,自树上跃下,故作惊奇道:“拆了?”
封之信点点头:“那房门太小,不拆根本出不来。”他见她“扑哧”一乐,自怀中摸出一个银锭,问道:“你是为此物而来的吧?”
她伸手将银锭拿走,翻来覆去看了看,“居然真的和种家勾结,难怪我无殇大军会被种家伏击。”
封之信听她说“我无殇大军”几个字,说的自然亲切,心中不免一痛,看来她对于自己这个无殇国王后的身份,是颇有几分感情的。
“将衣柜送到阳关巷一十七号的厢房内。谁拆的谁装。明日子时,‘难为水’见。”说完她又仔仔细细看了看封之信举着半只大柜的模样,轻声一笑,飞身跃起,消失在漆黑的夜色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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