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碧琪从卡丽娜身边回到家,却在自家城堡门前徘徊了许久。
都城内目光所及皆是白墙圆顶的建筑。
无论是由雕花廊柱整齐排列支撑起的神殿,还是广场中心圣母雕塑、彩虹喷泉、祭司神坛皆以纯白为底色,做工简约精巧,却显得格外雍容大气。
碧琪每每看着那些雕刻于屋檐上的几何图案,和由城里的能工巧匠们一笔一画绘制在穹顶的各类油画都会由衷地赞叹神族的智慧和才能竟能创造出如此美妙的艺术。
这些油画或是讲述上古祖先创世的故事,或是赞美神界,凝结着上千年来神界文明最璀璨的文化结晶。
可是,唯独眼前的这座城堡不同。
盖伦堡通体玄黑,由巨大且笨重的岩石堆砌而成,据说这些岩石是从神山搬运而来,可碧琪总觉得它们阴森冰冷,手指触碰到岩石粗糙的表面,便会有种冰冷的魂魄从岩石深层沿着自己的皮肤穿进身体里的感觉。于是,碧琪对那人人口中代表崇高和神圣的神山印象极差,心里暗自认定那儿必是个杂草丛生、荒冢遍地的地方。
不消说那岩石,盖伦堡向上凭空抽出几座高塔,尖锐的塔顶一直延伸到云端仿佛要刺破苍穹。繁冗复杂却又意义不明的雕琢图纹随处可见、飞扶壁上各类神兽石像静默着俯视底下人来人往,碧琪每次经过那尖顶拱门总要忍不住往上瞧一眼,看看那些被雨水侵蚀的石像们是否还在默默观察着一切。
此类种种都将这地方——她的家衬托的极尽奢华又阴森诡异,像一位年迈的老巫婆佝偻着脊背屹立在地面上,散发出令人厌恶的恶臭味。
然而这是碧琪的家,她不敢不回去,即使她能预感到今晚即将有事发生,不会风平浪静。
她将书包藏于身后,蹑手蹑脚地穿过走廊,上了螺旋楼梯,碧琪也不明白自己为何要屏住气息,她只是依照本能或者直觉就这样做了,只觉得脚下的这条路似乎有世纪之长,怎么也走不到头。
最终,侍女在她面前轻轻推开三楼木门,吱呀一声,餐厅内那张令她心惊肉跳的脸逐渐出现,像河面上缓缓浮现的鳄鱼那般让她感到不安。
当然,这也意味着,那张脸的主人也将她完全捕获在视野里。
餐厅里,盖伦正坐在首位,双手握着刀叉慢条斯理地撕碎银盘里的鱼肉,他是个精瘦的高个子男人,右眼戴着单片眼镜,卷曲的桔红色头发像是碧琪在植物园里见过的红花朝四面八方炸开。
他闻见开门声,却没有抬起眼眸,而是选择先将来人晾在一边。
而坐在他左手边的盖伦夫人克莉丝汀看上去无心用餐,她望着碧琪微微蹙眉,不可察觉地摇了摇头,和她身后墙壁上那只有头颅的梅花鹿一样显得软弱而又哀伤。
而另一位,坐在盖伦对面的彼得,碧琪的亲哥哥,这位和他的父亲一样长着一头红发的男孩,碧琪看都不用看便能猜到他此刻作何表情。
只见彼得转过头来,瞧见妹妹忧心忡忡的模样肆意地歪嘴一笑,继而幸灾乐祸地回过头去继续用餐,那大快朵颐的动作似乎在宣告有什么喜事让他比方才有了更加强烈的食欲。
不知过了多久,寂静的空气里只有金属刀叉划过银盘的声音,盖伦这才不急不缓地抬起了头。
克莉丝汀显然一直在观察着丈夫的一举一动,她见盖伦放下刀叉,体贴地将一旁的餐巾轻轻地放在了丈夫手边。
然而盖伦看都没看克莉丝汀一眼便无声接过餐巾抹了抹嘴。那动作看在碧琪眼里简直如一只高贵的长颈鹿,高耸着僵硬的脖子绝不会低头。
“原来你还知道家在哪儿啊。”
“父亲···”
碧琪迟疑着不知该回答什么,盖伦自有他的一整套家庭规则,譬如不可私自探访朋友家,一旦要踏入其他家族城堡必须得先经过他同意,更不可在天黑之后回家等等。
她不知此刻认错和解释之间该选择哪一个,然而无论说什么都总该比沉默对自己的处境更好。
碧琪的心跳加速,像是快要破膛而出,她紧张地手心直冒汗,可盖伦眼皮低沉,脸色发黑,不像是任何一种法子都有可能减轻碧琪即将承受的惩罚。
“既然你无法遵守我们之间的信用,那我也只好撤下你某些方面的权利,”盖伦的一字一句犹如敲鼓一般响在碧琪耳朵里:
“譬如,明天开始,你不用再去神学院了。”
“父亲!”
碧琪慌不择路,连忙跑过去跪下,跪在盖伦脚边,一不小心眼眶内又浸满了泪水。
心乱如麻。
她想用尽办法求得父亲同情,然而又从心底里厌恶自己动不动掉眼泪的懦弱模样。
然而,面对强大如斯的父亲,她一个一无所有的女子还能怎么办?
“父亲,我···我发誓以后再也不违背您的旨意,我真的能做到,父亲,请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不能不去神学院,父亲,求求您,就这一次,我真的知道错了···”
克莉丝汀放在裙摆上的手愈发握紧,她看着女儿泪流满面的模样心里不忍,下一秒却站起身头也不回地消失在楼梯井。
倒是彼得幽幽开口道:
“咳,都怪你,今晚的正餐又被你毁了···父亲大人,您今日也累了,不用理会她,明天开始我会帮您监督她的,保证碧琪从今往后乖乖在家呆着,不会出去惹事生非,闹的您不愉快。”
“父亲,我知道错了,父亲,求求您···”
碧琪伸手抓住盖伦的衣摆,害怕他真就像彼得劝说那般不给自己任何机会便起身离开。
然而,咣当一声,也许是碧琪动作幅度过大,一团长条形棉布从她斜挎在肩上的书包里掉落在大理石地面上,如有人突然按下暂停键般使在场的三人都彻底僵住。
碧琪赶忙捞起那团“布”往书包里塞,可眼尖的盖伦如何会放过她任何可疑的行为。
他缓缓伸出手,用仿佛上帝一般不可反驳的语气道:
“什么东西,拿出来。”
彼得伸长脖子想要探个究竟,可隔着餐桌又看不清,于是他又绕了长桌一圈小跑到碧琪背后,瞥见碧琪撑在地面上的手止不住颤抖:
“害怕什么呀,有啥不好拿出来的,父亲问你话呢碧琪。”
碧琪低着头,不语。
眼泪已经彻底模糊了视线,她感觉自己好无助,她攥紧拳头想抓住什么却发现周围空无一物。她好希望此刻身边有人可以告诉她该怎么办,可她就像独自迷失在沙漠里的旅人,在流沙的吸吮下越陷越深,直至窒息。
彼得被耗尽了仅有的一点耐心,他实在看不下去,于是亲自抢过碧琪的书包,将那团被灰色棉布包裹起来的东西交到盖伦手里。
棉布被一层层掀开,最终,一把精悍的匕首赫然出现在大家面前。
“碧琪你···”
彼得一脸不可思议地盯着地面上小声呜咽的她。
而盖伦眼里忽地闪现几分诧异,紧接着他猛地起身,一把拉住碧琪的衣领往上拽,碧琪感到脖子被勒得快要呼吸不过来,却被一股力量从地面腾空捞起,等她惊慌地抬起头来时,父亲勃然大怒的脸就在咫尺之间。
“你认不认识这把匕首,啊?它从哪儿来的?怎么会在你手上!说!”
碧琪不明白为何盖伦会有如此强烈的反应。
她是快要死了吗?
为何眼前竟浮现起方才在塞穆尔领主的地下藏宝室内发生的一切?
她记得那间藏宝室足足有神殿大厅那般宽敞,从入口处的木门一直延伸到视线无法触及的黑暗尽头,一排排金属高架整齐排列开来,而它们之上则是各类新奇玩意儿。
五颜六色的珠宝、散发着金属光泽的刀剑武器、各类名贵香料,雕塑摆件,还有数不胜数的书籍,它们像是被人每日悉心擦拭那般,在火光下看着一尘不染。
卡丽娜和碧琪在这里玩捉迷藏,然而接二连三碧琪怎么也无法成功定位到卡丽娜的方向,连连失败了好几次。
“不玩了!”
碧琪大喊一声,宣告放弃,累的直接躺到在地。
卡丽娜得意洋洋的脸这才出现在她头顶上方。
“你用神力你耍赖。”
“哎,碧琪,不会吧,这么快就举白旗投降啊,”卡丽娜说着自然而然地躺到碧琪身边:“算了,作为比你大一岁的姐姐就不跟小孩一般计较。”
碧琪笑了。
卡丽娜总是有办法逗她开心。
“话说,”卡丽娜用手肘撑起身子,朝碧琪脖颈伸出手去,碧琪下意识往另一侧躲开,仿佛正要触碰到自己的不是卡丽娜的手,而是什么会咬人的蛇。
“你在干什么?”
卡丽娜不理解碧琪为何莫名其妙地警惕起来,只觉得好笑:
“躲什么躲,咱们俩以前都是一起洗澡的,我就想看看你的这个···项链,你怕我伤你不成?”
“项链···?我自己拿给你看···”
卡丽娜根本不等碧琪下一步动作,自己就腾出另一只手按住碧琪挣扎着要起身的肩膀,强行从她衣领里掏出一颗血红色宝石吊坠。
碧琪被卡丽娜的举动着实下了一大跳,睁大眼睛不敢动弹,然而却在发现卡丽娜真的只是对自己的吊坠感兴趣时,心脏某处的龙卷风又无可避免地开始肆虐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