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琪跪坐在塞了鹅毛的软垫上,望着神殿外的天空发呆。
眼前的风景被两旁的大理石圆柱框起,宛如一幅美妙绝伦的油画。
石柱上刻满了波浪形蜿蜒曲折的图案,随着晚风温柔地撩起薄如蝉翼的纱帘,神界一望无际的黄昏便忽明忽暗地呈现在眼前。
伊恩曾告诉碧琪,烟橘色天幕上那只翻滚着粉色肚皮的大鲸鱼是来自上古的遥远倒影。
它在天边拍打着背鳍,激起一圈圈浪花,水珠在浪花边缘上升,飞跃,最后如一根根箭矢闪耀着飞速下坠,宛若流星。
碧琪听不懂那只胖鲸鱼一阵阵叫唤是为了什么,然而那恒古空灵的声音仿佛有穿透深海之力,它穿越时空,再穿入耳膜,每每驻足细听,都让碧琪揪心不已。
碧琪打了个寒颤,便收回目光,转过头来瞥了一眼安置在墙壁上的沙漏,细细的黄沙正丝丝缕缕地从水晶沙漏缝隙内流出,堆积在沙漏底部的部分足足比上面多了两倍。
离下课时间只剩不到半个沙漏的时间。
伊恩此刻身着白色长袍,正襟危坐在神殿前方高阶上;而神殿内其余学生同碧琪坐在台下的大理石地面上,安静地领受这位智者的教诲。
伊恩是他们尊敬的老师,也是上议院众长老之首,白色长袍领口处和袖口处用金线袖着代表自由派的花纹,在烛光下隐隐闪光。
那花纹像极了碧琪在英雄传奇绘本里见过的关于东方的一种植物,书上称它为“莲”,是她从未在神界的任何地方,就连神学院的植物园都未曾见过的花朵。
比起神权派的猎鹰纹,还是自由派的莲更胜一筹。
碧琪自顾自地想着,刚回过神就被伊恩逮了个正着:
“碧琪。”
伊恩的声音如清晨日出时分敲响的神钟,沉重且严肃,却并不给人以威慑力,反倒让浮躁的思绪瞬间沉淀下来。
“先生。”
碧琪站起身,随即感到全身血液涌上头来,脸烧的通红。
伊恩要对自己失望了,她怎么可以在他讲课时间放纵自己到处神游呢?
然而这位满头雪白的长者未曾想要指责她半分,而是用他那独有的循循善诱的语气问到:
“这一节课的主题是真理,我们提到真理便是智慧,而真正的智慧必定源自爱、美德和善意。碧琪,现在请你来讲一讲这其中的缘由为何。”
说完,他缓缓盘腿坐到软垫上,嘴角洋溢着笑意:“请不要有负担,放任思绪,想到什么便讲什么,我相信你会的。”
碧琪不会有负担。
更准确地来说,在伊恩面前讲话是令她感到最放松愉快的事情。
伊恩年过九旬,可碧琪这才刚满十七岁,每每想到自己的年龄,她的心里便会陡然升腾起一股厌恶之情。
她厌恶自己身上起伏不定的情绪。
这些不可捉摸的情绪就如邻居凯蒂尔老奶奶的旧织布机,你永远都不可能猜到那吱呀作响的老玩意儿能引着老眼昏花的她最终能织出什么东西来,也永远猜不到它何时才会不堪重负,咔嚓一声化作一堆废铜烂铁。
她更厌恶自己见识匮乏,无论如何把头伸进脑海里四面搜刮,都寻不出什么高深的道理,只好将“勤能补拙”四个字奉为圭臬,一本本地将书本知识灌进脑子,以备不时之需。
然而所有这些她厌恶的事情却似乎不曾出现在老师伊恩身上。
当然,伊恩不会像其他长辈那般先入为主地以大人的姿态俯视她,也不会在小碧琪不小心透露出自己幼稚的想法时面露得意或者耻笑之色。
他总是如此慈爱庄重,也许当他见到那位身穿玄色圣衣,高坐于神坛上的祭司大人时也和见到自己时别无二致,碧琪心想。
“先生。”碧琪的心情平复许多:
“只有真实的,普遍的,善的事物才配叫做真理。要说这世间何物是最普遍的,那便是人心中的爱···而从爱出发的行为皆为善,因此,真理便应该来自于爱···人生在世别无所求,如果非要说有所求,那便是从自身的爱中寻求智慧,将爱的智慧散播人间,将神界变成充满爱和自由的地方。”
伊恩颔首示意碧琪落座,他眼中的赞许之色让碧琪有种飘飘然浮游在云端的感觉,一节课下来竟然连墙壁上的大沙漏已流逝殆尽都没察觉。
忽然间,有人敲了敲她的额头。
“呜,好痛。”
碧琪吃痛地按住眉心,却见来人是卡丽娜,于是也趁对方来不及躲开,反手捏住卡丽娜的鼻子:
“哎哎哎,碧琪,放手!”
碧琪闻言立马松开,站起身有些慌乱地盯着卡丽娜通红的鼻尖:
“我没控制好力度,是不是弄疼你了?”
“才没有,就你细胳膊细腿的还能弄疼我?算了算了,我是特意过来叫亲爱的碧琪小姐下课的,要是我不来,还以为你被什么妖魔吸走了魂魄。”
卡丽娜说着,手指指着周围排列整齐的矮桌和坐垫环绕一圈:
“你瞧你瞧,除了你有谁这么认真?伊恩的课也就数你和一些前辈还能撑住不困,我早在后排睡半天了。要我看啊,未来伊恩的衣钵还得由你传承才行。”
碧琪笑而不语。
卡丽娜说完看了眼碧琪,脸色陡然一变:
“碧琪,我开玩笑的,你不会真有这种想法吧?”
碧琪点头:
“是···我是这样想过,不过···”
卡丽娜忽然退后几步,眯起眼睛仔仔细细地打量一番碧琪:
“不愧是我朋友,有志气!记住,姐姐我永远是你最坚实的后背。”
“哈哈哈哈哈”
碧琪笑得前仰后合。
从记事起,碧琪的生活里就有了卡丽娜的存在。
她是领主塞穆尔之独生女。
神界地域辽阔,以星没森林、美特拉海和神山为分界线分为五大领地。
而塞穆尔坐拥其中最为繁华,且都城所在的南方沿海地区。由于他和碧琪的父亲——都城城主盖伦为世交,因此两家一直以来保持着紧密联系。
在外人看来,卡丽娜和碧琪形影不离,宛如一对亲姐妹,就连碧琪的母亲都说她们俩是盖着同一条被子长大的。
周围人常常向她们投来艳羡的目光,夸赞她和卡丽娜真是亲密无间。
然而,每当这种时候,每当这种本该感到快乐,本该感到满足的时刻,碧琪心里总是空落落的,像是一股突然出现的龙卷风在心底某处肆意旋转,撕扯着五脏六腑让她怎么也笑不出来。
她看着卡丽娜笑颜如画,心里却五味杂陈。
她们的确是亲密无间,无话不说,可这种亲近也就止步于此。
卡丽娜长得是多么的灵动。一头紫罗兰色的长发、深邃的五官,还有微笑时那对浅浅的酒窝和唇下那颗可爱的痣。这一切怎叫人止住不去靠近她。
再看看镜子里的自己,碧琪只觉得连阳光照在自己身上都是一种浪费。
随着心智和身体一天天地成熟,碧琪能清清楚楚地感受到身体里那不知从何处探出头来的火苗愈演愈烈,每每在她和卡丽娜接触时便一阵猛烧,烧的碧琪心醉神迷。
在回去的路上,卡丽娜拉住碧琪书包的背带不让她继续前进,碧琪不用回头都知道她打得什么主意。
“不行,”碧琪嘴里拒绝着,可心里一万个祈祷卡丽娜的态度能再坚决一点好让自己“无可奈何”地听命于她:
“天都黑了,再不回去父亲就会生气。”
“不嘛,今天你就得陪我,咱们一起去我家怎么样?”
“卡丽娜,我必须得回去。”
“那我去找其他人好了。”
“哎你等等!”
“怎么?就许你回去,不许我找其他朋友啊?”
卡丽娜嘟着嘴,眼里却满是一切尽在掌握之中的得意劲儿。
碧琪明白,自己又一次被她拿捏了。
可明白又如何,难道她还能拒绝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