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13日，星期五

天才都是自私的。

为了满足自己的好奇心、创作欲，敢于动用周遭一切的资源，以达到为自己服务的目的，甚至不惜将无辜的普通人牵扯进去。

他们热衷于自己的兴趣，无比疯狂，又无比纯粹。

即使不被他人理解，即使会遭受冷落，排挤，非议，迫害，他们依旧能从内心获取源源不断的动力，并转化为行动力，乐此不疲地改变着整个世界——直至变成他们理想中的样子。

我讨厌所谓的天才。

他们洋溢出才能的光华，如正夏之烈阳般灿烂耀眼，只是站在远处便会被刺痛，一旦避之不及，双眼就会留下短暂的失明，看不清自己原本的方向，只留下一团黑色的斑块，其形状亦如他们远去的背影。

就算转头回避，也会不经意看到自己身后，那是光芒留下的阴影，描绘出自身的轮廓，逐渐延伸，通往来时的起点，而越靠近光芒，这团黑影就越大，越厚重。

后来我才知道，这影子，不正是自己的内心吗？

看向前方时，双目会被遮蔽；看向后方时，方知已无路可退。

任由双眼被曝晒，肌肤被灼烧，口干舌燥，举步维艰。

可过去的我，不曾畏惧这颗向我袭来的光芒。

我会拥抱她，陪伴她，甚至不自量力地想要保护她。

你敢相信吗，来自地底的丑陋阴影，居然想保护光？

而结局就是，距离光芒太近，这团躁动不安的阴影日渐庞大，难以抑制，遮住半个世界，几乎要将光芒吞没。

现在，看到光芒消逝，你满意了吧。

陆翊鸣看着镜中的自己，这幅陌生的模样，难免几句戏谑。

一切都是从那一天开始的，叶翎枕在端木夜的腿上，猛地坐起身，对一旁面壁思过的翊鸣和向阳双手合十，一声轻响，樟香的新广播社便诞生了。

“这便是，广播社五年前的开端，也是我做过最后悔的决定。”

“五年前……”

按现在的时间来算，那大概是叶翎初一的时候。

秋雨调整好紊乱的气息，看向眼前的学生会长陆翊鸣，这位正揣起手靠上一棵樟树的学长，初一时又是怎样一副模样。

“也就是说那个时候，你们还是乐意陪叶翎一起做广播的。”

“一厢情愿罢了，被她强行领着做这样那样的新鲜事，她就是那样的人，以自我为中心的理想主义者。”

“这些都是结果论，你们当时才不会想那么多吧，是什么让你们变成现在这样，一定有个转变的过程——转折点，对，你们的转折点是什么？”

陆翊鸣没有理会秋雨的追问，只是淡淡回忆起那个年代的时光。

“我们上一届的广播社只播报了半个学期，叶翎却很喜欢，她常常什么事也不做，静静趴在课桌上，仔细听着教室音响放起的，不那么清晰的午间广播……”

陆翊鸣的眼神略显柔和，仿佛看见了身边那个少女朝自己微笑。

“叶翎她是个天才，对于感兴趣的事，会不留余力地钻研学习，直至完成她认为满意的作品，或取得成绩，便会就此放下，寻找下一个新鲜事物，如此往复。”

“这点我倒是同意啦……”

原来看到小说的那天，不是她突发恶疾，而只是找回了曾经的感觉……

“接手广播社以后，她更是全身心投入其中，广播这一传媒形式历史悠久，内容多样，对她而言是个不错的研究课题。”

“她一边全身心投入广播，一边还能稳居年级第一，作业什么的能写得完？”

“还在用凡人的眼光看待她——所谓的年级第一，不过是她顺手取得的名分，为了更好地开展广播活动，她需要一个能作为宣传的头衔，年级第一，很可笑吧，拿我们这些凡人每日起早贪黑，拼得头破血流还得不到的东西，用作她兴趣爱好的垫脚石。”

“……”

“看一遍就能学会的东西，何必要反复练习，考试于她而言不过是一场游戏，她考前跃跃欲试的眼神不会骗人，作业什么的更不是问题，她已经向老师申请了免除作业，老师直接把试题答案发给她了，按需自验校对即可。”

“……”

“她曾在初二有过一次跳级的机会，根据校方的多次测验评定，她那时就已经学完高中的全部课程了，校长建议她直接跳读高三，参加高考，你知道的，高考这东西只会随时代越来越难，越来越卷，早早考出也有好处——但她拒绝了，你知道理由是什么吗？”

陆翊鸣用平淡的语气说着，看向靠在墙上一动不动的秋雨。

“‘上学的时光就是要好好享受的，不用日夜兼程’……”

这对每一位寒窗苦读的年轻人而言，无异于一句嘲讽。

“这样才能有更多时间研究感兴趣的事，发挥她天才的创造力，一边拿着学校每月的奖学金，一边将广播做的风生水起，内容形式多种多样，涉及她熟知的全部领域的知识，在同学间颇有讨论，在老师家长那也广受好评。”

“至少，那时候的她很快乐，和你们一起做广播的日子，一定……”

一定比和我们一起的要幸福。

秋雨难免冒出这样的想法，陆翊鸣讲述的这些过去，无一不证实了秋雨一行人对叶翎而言，不过是曾经伙伴们的投影。

“——是啊，我那时也许下过心愿，‘如果这样的时光能就此延续下去该多好’，明白了吗，这一切都只是前提，而事件的开端，或许是从我们听来年级里的流言开始的。”

“……流言？”

“坊间新闻，小道消息，校园怪谈？总有人喜欢那种东西，只要事不关己就可畅所欲言，人类就是这样的生物。”

秋雨不禁冒出冷汗。

夏岚……该说正是因为人类的特质，自己才得以邂逅叶翎学姐的吗？

“有人说她在广播里介绍那些，不过是哗众取宠，自以为学识渊博，实则外强中干，真有能力怎么不去参加全国竞赛——现在看来，那些话也不过是无能之辈的诽谤恶言……”

“他们怎么敢质疑叶翎学姐的，光是年级第一就足够证明她有实力了吧？”

“是啊，叶翎的学习能力毋庸置疑，是碾压这所学校中绝大多数人的，可她唯一的缺点，就是难以应对心理上的攻击，该说这是天才的通病吗，大部分精力用于钻研而忽视了处世之道，才惹出后面那些乱子……”

“……她后来？”

“她真的赌气去参加全国竞赛了，而且还得了奖，想必龙教授也和你们说过一些，但她实际的奖项数，不在我们已知的范围内——她以为国旗下讲话时亮出奖杯，就能打消流言中对她广播内容的质疑。”

“难道……”

“那些看台下的学生们，先是惊讶，再是敬畏，可那以后，对她不利的流言反而变本加厉，越加猖獗，她更是为了证明那些流言不实，不断地参加竞赛，不断地拿奖，以校方提供的特权身份同时挂名多个社团，参加那些社团对应的竞赛。”

“这不是挺好——等一下？！”

“看来你意识到了，没错，每个社团能报名参赛的人数，是有限的，多则4个，少则1个，换句话说，叶翎在无意间，挤占了那些本应有机会参赛的学生名额。”

“学校允许这种事发生吗，学生会对她的报名没有限制？”

“我说了，学生会不过是高层领导的傀儡，或许在那些满脑子是招生营销的中年男女眼中，与其让几个连预赛都不一定通过的社团成员参赛，还不如派叶翎直接去拿一个奖来得实在。”

陆翊鸣只是娓娓道来，话语中感受不到情感，他的愤懑，他的不安，或许在多年前就已消散了——如今全部凝聚到秋雨心中，令他寒毛倒竖。

“以知名度和利益为导向嘛，作为私立学校再正常不过了，事关生死存亡，身不由己罢了。”

“后来呢，叶翎学姐她……”

“很明显了，一边挤占各大社团的参赛名额，剥夺他们的活动意义，一边若无其事地开展午间广播，内容难免会提及竞赛的事，从那时起我就感觉到，她迟早会成为我们学校中的一个异类。”

“那你呢，你最终不也和那些人一样，如此对待叶翎？”

“不，我那时——我那时还在广播社，包括小夜和向阳，我们都还陪着她胡闹，无论外界如何评价，我们始终是在一起的，我们只要拥有彼此，哪怕天塌下来都没关系，我曾经这样想过，真是讽刺……”

“你们到那时……都没问题嘛？”

或许前广播社成员之间的情谊，比想象中的要深厚。

“叶翎所经历的一切，我们感同身受，不如说同在一个风口浪尖，难免有所行动——当时我们商量着，向阳随我加入学生会，我负责接触各位校领导，提前了解学校管理层的动向，他负责处理好和各社团间的关系，缓解叶翎带来的不良影响，小夜则另开一档广播栏目，我记得是介绍美食的来着，这样可以分担叶翎广播的压力，不让她显得那么出众。”

“原来，你们……”

什么嘛，这不是秋雨一直梦寐以求的励志故事吗！为了共同目标而前进，大家互帮互助，不让叶翎遭受排挤，每个人都发光发热——可一想到如今的结局，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你应该听过一句话：学校就是一个小型社会，除了正常完成学业，学生和老师还扮演着各自的社会身份。”

“确实听过。”

“而终有一天，当这个小型社会对上了真正的大社会，你会发现你所扮演的角色有多么脆弱——后来发生的不再是叶翎个人、广播社的事了，还牵扯进了叶翎家开的公司。”

“……啥？”

“你不知道吗，我以为她会告诉你——叶翎的母亲，是一家校外培训品牌机构的董事长，就是那个，坐公交地铁会看到广告的，他们的分店遍布全国各地，算得上是很有钱的大老板了。”

“这……”

难怪放学后总能看到，叶翎被一辆看上去就很贵的黑色轿车接走，她的真实身份居然是知名办学机构的大小姐？！

难怪她点个外卖都兴奋得不行，原来平时在家吃的都是专人厨师做的料理？！

“有这一特殊身份在，身为天才的她就势必不会过上想要的生活，我曾上过一段时间补习班，能理解私立学校不待见这种校外机构的原因。”

“教学内容和答题方针会和学校制定的有所偏差，有些学生从校外学来了知识，甚至会反过来影响学校的正常教学……我妈也给我报过不少补习班，再了解不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