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转出一个随和的浅笑来:“杨师父,你坐,坐在朕身边。”
杨谨却不似以往一般尊享他的荣宠,去坐在皇帝的一侧,而是在距他尚有十步上的位置,便直挺挺地跪了下来,将头颅深深埋在双臂之间,磕上了朝阳殿冰凉的地砖:“臣有罪,请皇上治罪。”
皇帝露出一个惊异中带着惶恐的表情——这表情是如此生动真切,像是一个戴了二十年的面具突然卸掉露出了那面具主人藏在后头的真容——可惜这难得一见的表情在杨谨抬头之前便已消散。
皇帝仍带着与此前别无二致的浅笑,轻声道:“杨师父,这是做什么?快快请起!你我君臣,无话不可言,你且从容说来,朕赐你无罪。”
杨谨从地上艰难而缓慢地抬起头来,不顾赶来搀扶的小宦官,仍跪坐在地上,道:“如今政局腐败,百官贪墨,国将不国,民生维艰。是臣不察,险些误了皇上,误了天下。臣请罪!臣请辞!”
皇帝脸上的笑容敛去,他坐直起来,面无表情地看着这请罪的老臣,等着他的下文。
这一日,从九门提督到京兆尹,从锦衣卫到御林军,都安静像晴日的层云,不动似夏日的群山。城中因连日的暴雨以至沟渠淤堵已受令戒严,因而街衢之上亦甚是安宁。
及至傍晚炊烟起时,从小翠山那高出四坊的小楼上向城外看去,恰好能见到一幕奇景——外城门在这戒严的时候竟悄无声息地开启了,一支黑衣的军队似流动的巨蟒一般,静谧无声地涌进来。
熙和思来想去,这日既没去娘家,亦不去国公府,只在新宅中枯坐。就着一烛残灯,拿出许久不用的针线来绣一个小小的袜子,心里想着初哥和那在泉州官舍辟出来供着妈祖的小小佛龛。本以为,这一日城中动静应当不小,却不想,只有深夜之时内城西边一带起了一些微弱的动静,丝毫未惊动到外边来。
夜深了,熙和听着更漏声愈发清醒,她站在庭院中央,望向皇城的方向,想象着那深红的高高的宫墙之下是否会有一番刀光剑影。但在此处,在她新宅的一角,仿佛时序都已停驻,过去的日子层层叠叠,明早的日出也还尚远,她竟有些不知自己是更盼着快些到早晨,还是更盼着就永远停在这一刻了。
不想尘埃落定之时,已是第三日下午。
连续三日的戒严,让京城隐隐笼罩在一种末日的紧张之中,似乎有甚么大事在一触即发的边缘。就连外城的百姓,似乎都察觉到了不一样,难言的气息在春日的湿热中荡开又荡开。
就在这日傍晚日头又快西沉的时分,城中突然钟声大作。久居小翠山那片街坊之中一位眼神不好听力却甚嘉的耄耋老人,立在门檐下头屏息听了一阵,大惊道:“改天换日了”。
当夜里,皇帝退位、三皇子吉日登基的牌报就贴满了京城,一骑接一骑的快马从城中四门接续而出,不日就会将这改天换日的旗报铺满全天下!
随之而来的,是京城的戒严令又延长了二日。虽是如此,原先那股隐隐不安的气氛却为之一变,整座四九城似乎成了一口巨大的蒸锅,惊人的热力就藏在假托的静谧之中,只待锅盖一掀便会爆发出来。
五月二十五日,嗣皇帝亲奉太上皇移驾畅春园。
六月一日,登极大典的诸事准备就绪后,礼部尚书奏请即位。嗣皇帝到保和殿降舆,先到中和殿升座,各级官员行礼。礼毕,官员各就位,礼部尚书再奏请嗣皇帝即皇帝位。翊卫人等随嗣皇帝御太和殿。嗣皇帝升宝座即皇帝位,中和韶乐齐鸣,全城礼乐大奏、钟鼓齐响,午门上的钟鼓整整鸣响了一日。整座皇城笼罩在新皇登极的庄严和喜乐之中,便连那多日未断的暴雨也消散不见,晴空万里之中,一切都从一个新字着眼着力,万物就在这春末夏初的时节,焕发了无限的生机与新意。
半个月后,传来了先废太子叛乱的消息。奉达诚领命在临夏城外平息叛乱。据称先废太子在城中自缢,又一说他为人接应,从察哈汗国叛逃出去了,总之此事一时无有一个定论,就似前朝匆忙的翻篇之中一个来不及看清的尾句,还没交代清楚就不见了。
刘笃被察哈汗国放归,据称他一个人缚着绳索,一路从落丹走到了边境,才为百姓所救又一路送到临夏城。因违抗先皇,又退敌不利,致使天朝军队损失惨重,新皇下旨将刘笃下狱,本是杀头的罪名,因大赦天下之故,改判了一个流三千里,刘家众人亦连坐随行。繁衍百年,红极两朝的望族就这样风流云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