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着货物进仓库,搓着手想,只消好好算了账,便可知他那一张跟人凑了钱买进的长兴票号四百两票证现下究竟值得多少银子了。“到时候银子分出来,说不准我还能靠着这笔进账讨个媳妇”,老蒋想着。
那张四百两的票证,原在那谭先令手下的刀疤白面船员胡杨一人就占了五十五两,是最大的股东。这人不似一般愿意在海上讨生活的人,要么是光棍一个要么干脆就是街上流浪的孤儿,他却是个有家有业的,家里一个老母亲,身子骨尚算健朗,还有一个妹妹。
他当初只是因不学无术,又没有旁的本事,最后竟浪荡到了海上做个船员。总算这行虽风险大到底有赚头,加之家中一点底子,竟真的攒下了一大笔钱来。
这趟出海,胡杨本和老蒋不在一条船上,他所在那艘船在第一次遇到的风暴之中触礁沉了,当即死了许多的船员,万幸他水性好得很,抱着一块浮木,到底被人救下来。后来上的这条船,偏又在跟弗朗机海盗开战的时候折损了。胡杨以往在谭先令的船队上,哪里见过海战的场面,那日是亲眼看着身边一个人一下被鸟铳轰死,又看到一颗炮在甲板上炸开,如何将近处的几人炸得都无一块好肉的。天幸他自己这一遭又没有事,甚至连油皮都不曾蹭破一块,就又从逃命的舢板上为人所救,移到了老蒋那条大船上。虽没受伤,经过这一场海战,胡杨整个人却大病一场,整夜整夜地做了月余的噩梦,直至见到海水就要吐的地步。
船上的话事人只当他废了,也不派一般兵士或船员的伙计给他。老蒋见他受了这样大刺激,生怕出些什么事,便整日带着他,也教他看账写账,以让他转了念头,不再天天想见那些怕人的场面。胡杨倒也领情,认真学起来,他不像老蒋少年时有机缘略认得几个字,只能从识字学起,不过一个月的功夫,便学会了写数字,也懂了些记账的手段,人虽看着痴了些,但到底没有发疯。船到港后,老蒋便依着记忆把他送回了家中,胡杨在家不过待了初一一日,便又自己摸到营寨,如今仍跟在老蒋身边,也望着那货物进进出出。
看了一会儿,一个长相甚阴沉的男人从斜刺里走出来,与那仓库口的兵士攀谈起来,老蒋认出那是霍府的管事彭信儿,此前霍敏在营寨议事时总跟在一旁的,他等二人说得差不多了,探手探脚地凑上去打招呼,想起个话头好打听一番票证如何兑现。
彭信儿道:“我认得你,怎么你也买了票证?这一张四百银子呢,不是我看不起兄弟,票证的本金这样高,你是如何有这笔银子,别是印子钱吧?”
老蒋忙摆手道:“我哪里敢去贷什么印子钱?都是过去各家船队的几个人千辛万苦凑的,全是苦哈哈,不比富贵人家,我们好多人才凑出来一张四百两。”
彭信儿点头道:“这便是了,那你们也胆子忒大。这要是船队有个什么意外,这笔钱就沉海里咯。即便是现在,你瞧这满仓的货,要出清要进账要算账,尚不知多长时日方可完。你当时看清了吗?票证上写明的结算周期是一年半。”
老蒋叹了口气:“哎,当时脑子一热,根本没想这么多,只记着发财。我在海上走了一趟,也甚明白这货出银子进是需要时辰的,只好等着罢了。只不过,依我觉着,这认识的熟人,近几年来手头越来越紧,日子越过越差,咱们从海外拖回来的货,也不知几时出得完。”
彭信儿道:“自有人要的。你既懂这些个,又是船队管事的,怎么没见你进出货的班队?”
老蒋头一次听说还有出货的班队,一惊之下忙又打听几句,这才知道出货的章程已初定了下来,这几船货物等不到正月开市,便要送往南边一些达官显贵和大商户手上,任他们挑选和采买,余下次一级的,许多中层的商户们也早就在等着。
办理出货的班队成员,大都是跟船队出海的船管事们,确然老蒋进去是再合适不过。彭信儿瞧着老蒋忿忿的神情,心中早猜得几分,此人大抵是有几分傲气,平日里下了船做事甚板正,又不懂讨好,没有与其他管事抱团,因而组这出货的班队时,人家也就有意无意地不带上他。
彭信儿略一思量,便又叫住正要走开的老蒋:“我们这边现成的倒有一门差事,虽不比出货的班队,但也是有些报酬的,你有没有这个心思?”
老蒋便问是什么差事。彭信儿道:“此次货物之中,有一批要专门送去京里,我们家也有些东西要跟着往北边运过去,车船队还未齐备,正少了一两个清楚货物来源,又会算账的帮手,你要是愿来,这差事给的报酬亦不会比班队低多少去。”
老蒋听说心中一喜:“我自然愿意来。不瞒彭管事,这趟出海我是押上了身家性命,凡是有关的差事,我都愿意当着,一直要看着这些货都走出去,我的票证兑了现,这心里才能安得下来。只是,我这里还有一位兄弟,”说着,他指指后头的胡杨,“他在船上就一直跟着我,也能写会算,您看能不能将他一并招了,哪怕我们俩都少拿点工钱?”
彭信儿向来甚喜这样义气之人,略想了一会便点头道:“你们跟我来吧,如能写算,再加上一个人倒也无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