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去冬来,官营船队仍无半点信。泉州城却有件人人称奇的大消息——商会长罗周秉并家眷、家私,一夜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人人都传说,他是跟谭先令一般犯了什么大案,因怕获罪,举家逃往了海外。
熙和这日起得早,忽想起来要吃藕粉桂花糖糕和松瓤鹅油卷,央着海蓝让厨房现做。
因一个月来,熙和口味越发刁钻,即便当下没有吃上,总得要变着法儿地寻来心中想的那道吃食。海蓝便也不跟她拗,让厨房采买趁着早市买回来了新鲜莲藕着手办点心。谁知,那厨房的林嫂子回来时,却是一脸慌张地寻到海蓝,只道街上全乱套了,商户们各自关门闭户不说,官府也戒严起来。
海蓝正自奇怪,官家派来的差役便上了门,从门房里递进消息,说是半夜里突然有一众流民冲击城门,因到了白天与官兵尚在对峙,城中暂且下了戒严令。不过民乱仍在城外,城内一切安好,令官眷不必担忧。
海蓝回转将事情说与熙和,熙和摇头道:“如今哪里都是民乱,都因这几年粮食欠收、水患频发,朝廷又缺银子使,乱起来都没个头。本以为南边到底富庶些,不至如中原般闹得凶,哪里知道今日竟到了城门口。从夜里对峙到早晨,可见人数不在小,连官府镇压都有些为难。”
海蓝显见着面上带上了担忧的神色:“不瞒您说,多少年了,如今想起那一趟往西域的情形,我心里都还是后怕,后来茗石告诉我,说你和二太太回来的路上又遇上了民乱,虽我听说这事时,你们早就回了苏州,但我还是怕得很。”
熙和扑哧笑了一声,道:“这趟我看倒很该走,海蓝姐姐,若不是有西域的缘故,你和茗石怕不是不能这样早定下来,少说还得蹉跎三五年呢。”
海蓝便即也想起来从潼关回京城的一段辰光,和路途之上茗石的体贴周到,不由得心中泛起回忆,惧怕之意少了大半:“可不是,现如今他就在身边,即便是有什么事情,大不了大家一起。”话出了口,又想起霍敏还在外,忙闭口去看熙和,却见她面色仍是坚定平和,并无一丝伤感之色。
海蓝不由得便道:“小姐,你和姑爷我瞧着感情甚好,怎么他不在身边,你却似乎一点也不在意呢?”
熙和看着海蓝,眼中泛出一点闪烁的光明来:“不是不在乎,是我知他会回来,便没什么好怕的,既早晚都要团圆,差上一天、一月、一年又有什么好怕的呢?”
海蓝道:“可是,姑爷在海上漂泊,咱们现下也遇着这险事,你怎么还是这样的,按你们读书人的话说,这样的气定神闲呢?”
“我只知道,”熙和望着厢房一侧供着妈祖的神龛,答道,“怕也无用,这世上许多事情,唯有去看之,思之,处置之,方有拨散迷雾的那一刻,但若是去怕,心便像蒙了尘,眼也像迷了雾,再难分明、再难清醒,因而就算是再可怕之事,咱们也不得不逼着自己个儿,不去怕、不去逃,只想如何解脱这困境便罢了。”
海蓝看着她从小相伴这长大的姑娘,心中的安宁更盛以往任何一刻,她想起姑娘在黄河船上喝住她自己,在潼关城外喝住西域人,在京城宅中对谈老掌柜,在泉州城中智斗大商户的模样,心底涌出了极大的勇意来,便不再言语,自去厨房带着厨娘备起了藕粉桂花糖糕和松瓤鹅油卷。
到得中午,官舍又来了一道信,却是孙安琪的手草,上面简短道“倭寇犯我海岸,官兵告急,派人接妹来同知府,以备不时之需”。
熙和看了字,即唤珍珠简单收拾了一些衣物药材,并她自己的嫁妆匣子,又将家下人全都告诫一番,让众人将官舍余下米面分了回家闭户。又遣茗石和彭信儿分别往至善堂和长兴票号打点诸事,自己先带着海蓝和珍珠到了同知府,街上既无摊贩亦无行人,隐隐一片肃杀之气暗中涌动。
一时到了同知府,孙安琪亲自迎到二门外,将熙和接了进去。熙和细看着孙安琪脸色,惊到:“事情竟糟糕到这个地步吗?姐姐脸色这样难看!”
孙安琪搀着熙和坐下:“你一个有身子的人,千万稳住,有什么事我都先撑着。”
熙和摇摇头道:“姐姐别怕我撑不住,现下是什么情形,只管跟我说,我也不是那经不住事的人,多一个人多一条路,你说出来一是真有什么我得心里有个预备,二是万一我能出些力呢?”
孙安琪一把握住熙和的手——那只手上全是粘腻的汗水,连珠炮般道:“好妹妹,我和你说。现在城外聚集的流民数量太众,又不是一般的老弱病残,竟然是组织起来的流寇,他们手里还有兵器。黎大人说城里头兵力不足怕损失太大不愿动手镇压,本想派出去一支斥候都未能成,就一直对耗着。谁知天色还未启明,海岸又传出消息说有一众倭寇来犯。这些倭寇说是海上的浪人,大都是从日本那面起家,在海上游荡,听说过去也不时来海岸抢掠。但天朝国威既盛,泉州城历来也有陈三宝、李冬龙这种狠角色的威名在,向来都是海民受些骚扰也成不了什么大气候。今日倭寇极可能是得了官营船队出海的消息,以为泉州城海防空虚,竟来了十几条大船,眼看着就要进港。我听说,我听说倭寇可凶残得很,他们是会吃人的野蛮人。可笑咱们在泉州,一个是同知夫人,一个是特使夫人,自以为稳坐钓鱼台,出了事还不是跟普通百姓一般战战兢兢。妹妹,我得了信,只觉得天翻地覆,不怕你笑话,我请你来,说是照料你,也是自己在家里枯坐着怕得很。”
熙和反手握住孙安琪,道:“王大人在衙门里吗?”
孙安琪摇头:“我也不知,他早先回来了一趟,跟我交代了倭寇的事情,就又匆匆走了,或是去了北城门口,或是去了海边上,要不就还是回了衙门里,我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