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样子,倒像是咱们许多年前被西域人追击那一天的模样,”霍敏笑着揉了揉熙和的头发,“那天早上,咱们在潼关城外走投无路时,你随着秦大人的兵骑着马来找我们,也是这副样子,看上去恨不得要用眼神将西域人一个个捅出千百个窟窿来。”
熙和就有些警觉起来:“你这语气不对,你今天见了什么人?”
霍敏越发笑了出来:“不得了了,咱们霍二夫人如今明察秋毫,见微知著处不下一般的刑名!”
熙和急道:“你倒是说说看,如今关节重大,咱们有什么事儿可得尽早都搞清楚,别互相瞒着掖着的。”
“你说得极对,”霍敏仍带着那微微的笑意,“你之前不在家,可错过了两位贵客,谭先令和罗周秉这两个大财主,今天来咱们家送钱来了。”
在熙和一闪即逝的惊容之中,霍敏续道:“这两个老东西,总算是反应过来,逆势而行得不着什么便宜。他们说,愿意把手中的船队报效给朝廷,还仍然在以往的航道上为朝廷办理海上贸易,所得之处愿以三成之数充作税金,四成之数做我们家和奉大人的分红,他们留下三成作船队营运之用。你觉着怎么样?他们还说,愿一力说服齐居平、梁凡等几家也来归顺,不费咱们一点事就先将官营的泉州船队打造起来,咱们只管在泉州好生休养。”
熙和冷笑道:“好大方!给咱们四成,跟奉将军一分,咱俩拿的也是金山银山了!他们这提议,若是在伤你之前,还可说是有心,现在提,可来不及了。”
霍敏叹了口气:“我倒觉得,这样解决也算是好,毕竟咱们来泉州,就是为了给开埠铺路,这些日子我做了些功课,南洋的海船发展得极快,咱们天朝造船的工艺多年未有革新,已是赶不上人家的步伐,开到泉州来的这一支军队更是毫无水战经验,官营的船队要生发起来,还有的是难处。若能先将当地的船队都先收编起来,练兵也好,海上商贸也好,都能先办起来,总是比起先自家先斗起来要好得多了。”
熙和正色道:“你看,我前阵子说你什么来着?朝廷是怎么对你的,你何必这样尽心?你说的这些,暂且不论有没有道理,谭先令买凶想要谋害于你却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如今除了谭家的船队,泉州城的船都在奉将军那里,他们日夜谋划、勤在操练,就是为了把谭家扳倒。这势已成,正是齐心并进的时候。你再不要生事,又去和凶手谈什么合作!”
说到激动处,真正有些动气,眼中带着三分怨怼三分无奈,这眼中的粼粼波光竟瞧得霍敏心中一震,令他只得道:“罢了罢了,便由得你吧。要把事情做绝,总是又结下了一门仇家。”
谁知这样一说,熙和便也软了下来,嘟囔道:“他让人推你的时候,可没有在意要与咱们结仇。”
霍敏笑道:“他们那是有眼不识泰山,结果明正带着兵一来,还没怎么呢,就自吓着了,”又感叹道,“这样有勇无谋的一个莽撞人,也不知道当初何以承继了陈三宝的产业。”
五月初一,泉州城的关帝庙前坪之上,关帝巨大的塑像端坐在正中,两道卧蚕眉下精光四射的一对凤眼睥睨众生,冷艳锯映着日头的光辉,气势迫人。奉达诚、霍敏二人一左一右坐在关帝两侧,看着王韫举着烫金的文册宣读朝廷招纳泉州旧船并船员的文书。
正对面,以罗周秉为首,谭先令、齐居平、梁凡、许光义、李冬龙等人按次序左右分坐一排,等着接过文书,将官营船队收编泉州各商家旧船一事敲定下来。
齐居平愤愤之色难以掩饰,只一口接着一口地吃着热茶。梁凡是早上才得了消息,这一会更按捺不住,小声对齐居平问道:“怎的把谭家又请了进来?”
齐居平冷笑一声:“谭先令这样精,必定也想到了再硬下去也不是办法,找了官府。我是没有想到,那霍家的小子这样能忍,被不明不白暗害了能就这么算了。”
梁凡道:“若是这样拼凑到一起,这官营的船队还不是以他家为先?”
齐居平啧了一声,再不答话。
一时王韫将文书一一过给几个大商户,众人端起面前一个盛满酒的海碗,按船上的规矩喝过之后又摔碎了碗。
罗周秉掏出细绢的手帕擦了擦手,道:“诸位同仁,今日是咱们泉州城商界的好日子。蒙朝廷深恩,令我泉州商人报效有门,诸公务必尽心协力,一齐将官营船队建成精锐,为朝廷开埠当好先锋。”
因官府师爷算得吉时并不太早,仪式已毕,日头也沉沉向西,众人便在关帝庙里头吃罗周秉一应准备的席面——俱是虫草炖的镜面鱼、粉丝蒸的鲜蚝、以鲛鲨翅为主燕窝鲜虾为宾的一品锅等海鲜。谭先令外的人各有心思,随意赞赏两句,都无心多言,席面上甚是冷清。
王韫道:“今日罗会长费心了,这满桌的海味都是鲜货,正是官营船队的好兆头。”众人勉强付诸一笑,只得举杯应景。
酒至半酣,谭先令不动声色的面庞之下,一双眼睛却难掩自得之色。奉达诚侧面觑见,举杯对着他摇了摇道:“谭老板满面的春风,看样子对官营的前景颇为看好。”
谭先令乃是第一次见奉达诚,只道是个来泉州积些履历的纨绔,酒意之间不由得少了些尊重,便挥挥手道:“奉小将军说得是,有了官营的招牌,有许多事便好施展,咱们之前只在航道上做些贸易,将来有了水师的护卫,大可在沿海一些属国停泊,将咱们的好货鬻出去,再低价收些好货回来,这中间的利润便可以成倍地涨上去。”他说着,用手指做了个打算盘的动作,一圈望着众人,遇到霍敏,也不甚避讳,倒有些套起近乎来。王韫就势便又问起官营的经略,说到这题目,席间的众商户都多少有了些谈兴,便真真假假说起了海上的生意经。
夜色深沉,浓浓的雾气将月亮层层裹住,海上风平浪静。孤悬在外的黄岩岛边,几十艘大大小小的海船随着微浪轻轻地摇曳着,如同风中的叶片,系在枝干上沉潜。静谧无声中,一些黑影如幽灵一般隐隐绰绰地出现在浓黑的雾色中,它们从四面八方靠近那海深处的小岛,如一群沉默的鲨鱼,沉静却迅速地对一只巨龟展开围猎。
幽灵很快就聚在了海船的四周,甚至有一些从船的间隙中穿过,无限地逼近了岛岸,这竟是一艘接着一艘不起眼的小舢板,上头的船员头顶缠着黑布,身上穿着黑衣,甚至脸上都抹上了煤灰,与夜色维持着同样的颜色。
为首一人回头,向与他同在一艘舢板上的同僚轻声道:“无人,登岛!”正是老蒋的声音。十个一般打扮的人鱼贯而行,踏上了黄岩岛。又有三五艘舢板上的船员也跟着上了岛。还有些舢板上的人,用长钩挂住黄岩岛旁停泊的大船,纷纷借势登船。大船上几乎都没有守夜的人,船就这样被登上的人控制了去。另一边厢,上岛的人集结成队阵,静而有序地向岛上的营房开拔而去。才逼近营房,便听见里头此起彼伏的鼾声,显是营房里的人都睡得熟了。
老蒋轻道:“咱么来得正是时候,这起人看来万万没有料到,咱们今日要动手的事情。”众人见情势如此,也都松了一口气,待老蒋一挥手,都争先恐后地向营房里冲去,记着抢那头功。
不一时,营房里驻扎的谭家船员在睡梦中就被人一下制住,一个一个反绑了双手扔在一边。有个别特别警醒的,从枕头下摸出匕首、剪子等物,就要反制。
却还没来得及施展,就听闻老蒋高声道:“兄弟们,我们无意为难各位,只需你们早日归附朝廷,老本行仍干着,也不会被翻走私的旧账。将来买卖做得好了,只需纳一点不足道的税款,其余的都可按出力留下一笔钱财,把日子过得红红火火,不必现在为谭老板卖命要强得多么?”
这些船员,本就是家中无田,又没什么特别的手艺,为养家糊口只能到海上讨生活的人,有的甚至一开始也不明白,这海上的贸易是被朝廷禁止的,实际违反了天朝的律令。因而,听老蒋这么一说,那些想要反击的人自便少了五成,剩下一些将信将疑的,也不说话,只望着别人。
老蒋又从怀中摸出一幅文书一抖打开来,道:“这是朝廷给我的聘书,我已签了在官营的船队做事,此后便也是吃官家饭的人。”
一个面上有一道浅浅刀痕的中年船员一下挣脱拦在他身前的人,跨向前道:“这可是真的?你们若是骗人,就叫海上的怪兽拖进漩涡里永世不得出来!”
这话对船员来说是很严厉的诅咒,南海的航道虽算得上平静,但也有一些深藏着的巨型漩涡,在不经意间就把船拖了进去,若是真遇到这样的事情,船员的性命往往便是凶多吉少。
老蒋一拍大腿道:“自然是真的!你们怎么脑袋不转弯,我们这样的人,一辈子也就这么一次机会翻身,你们可别糊涂!”
他的这声“我们”,叫营房的气氛一下子松动开来。谭家的船员面面相觑,逐渐表情都从惊怒转向了怀疑并跃跃欲试的希望。老蒋是个有章法的人,赶忙趁势又挥舞着手臂,指着右臂上面系着的红色绸带道:“大家以后都是官营船队的兄弟,愿意吃皇粮的人就跟着我左边的这队兄弟来,扎上红带子就是自己人了。”
那刀疤船员也不去看别人,先自朝老蒋身边走去,老蒋使了个眼色让身边人侧身让出路来,刀疤船员果然从联合船队的人手里拿了一条绸带自己扎上,默不作声地站到一旁去了。
有了这样一个开头,谭家的船员陆陆续续就都去拿绸带,小半个时辰刚过,竟有一大半的人都绑上了绸带。这些人到了营房外面,聚拢在一块,外头一圈站着联合船队的船员和兵士,虽是在看管着,但也全没有一点剑拔弩张的意思,两拨人还不时聊上几句,眼见着便是策反之计已成了。
这边席上酒兴已浓,众人正在谈说间,茗石与一个兵士分头走了进来,各向霍敏与奉达诚耳语,大商户们见状都停了杯盏,望向二人。霍敏点头不语,端起茶杯饮了一口。奉达诚也将手一挥,那兵士便轻手轻脚向门口退去。
众人便不当一回事,席间又热闹起来。那兵士退至谭先令身后时,突然伸出两根手指在他肋下戳了几回,谭先令乍起大惊之色,想要转头去看奉达诚,却发觉手脚脖颈儿已不受控,支棱着身子就要倒下去。那兵士早将他钳制住了,只用一只手一拎,谭先令便不由自主地站起,被兵士向门口拉去,一张脸上全是惊怒之色,却似乎半点说不出话来。
几个商户都不言语,只互相打着眉眼官司,齐居平在桌上紧紧捏起一双拳头盯着桌面,梁凡瞪大双眼望着奉达诚呆住了。
半晌,罗周秉终于反应过来,拍桌向王韫道:“这是干什么?刚下的文书,州府就要反悔了不成?快把老谭放开!”
王韫却不做声。只听得奉达诚道:“诸位东家,莫要惊慌。谭先令纵凶伤人、非法经营,现已证据确凿,自不能再领官家船队的差遣。在座各位都是泉州的栋梁,合法经营的商人,跟这起犯法之人并不同路。谭家的船队,我们已经按律查封,不日将重新收编后投入官营。官营船队的经营未来还多有赖大家的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