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十六章 艰难(2 / 2)熙熙山雨晴首页

有个癞痢头的混子便道:“不瞒哥哥说,您的眼光是真毒。咱们几个惯常出入工地的,就知道这小工确也不是人人都能干的,还得是在工地上待得长了,方能明白大匠们的意思,这活才干得快、干得好。咱们这船坞里,是有些个生面孔,以往我是没见过的,干活的时候也显得手生。”说到这里,他又拿眼去瞟坐在彭信儿边上满面胡子的那个混子——此人似乎是这群人的头领。

那胡子就开口道:“既哥哥有这顾虑,我们自当告诉。我兄弟说得不错,船坞上确有几个小工是咱们以往没见过的。有一个,我瞧着还挺面熟,只是我觉着像的那人不应该到这儿来打工,怕不是我看错了,可不敢瞎说。”

彭信儿道:“哎,兄弟这是什么话。你把心里的犹疑说出来,是不是咱们自有办法知道,可要是工地上有什么该知道的,我没知道,最后出了事,以后再有好处可就不好照顾你们咯。”

胡子又想了想,道:“我瞧着跟着那徐木匠的一个小工,长得倒很像谭大官人家的护院。之前有一次谭大官人家老太爷大寿,我去蹭酒吃,还跟这护院一起吃过两杯酒。这次在工地遇见,我去认他,他却不肯认,说我看错了人。”

彭信儿得了这话,当即就把那谭大官人的名号传给了茗石。巧就巧在,茗石去找熙和报信的时候,熙和正与海蓝在翻看韩邦栋送来的泉州富商簿子,那谭先令的名号赫然在列。熙和冷笑一声:“呵,我正想与这些大商家相见一番,不想谭大官人竟自己找上了咱们的门。”

五日之内,全城前十的大富商都收到了王韫托人传的帖子,这其中自然也包含那找上门来的谭先令,并泉州商会会长罗周秉。到同知摆宴这一天,一众泉州商界的头面人物都给足了脸面,一个不少的登临了泉州府聚贤酒楼最大的雅间。

熙和特意压了轴,愣是等罗周秉坐下了,才姗姗来迟缓步走进雅间,先开口道明身份,又对罗、谭、梁、齐、李、许几个老辈周全行了晚辈礼。这时熙和仍不落座,只立在大圆桌前,缓缓道:“各位伯伯、叔叔,咱们初来泉州,一切都指望着您们的提携,咱家有间票号长兴号,虽不成气候,但托带江南各省乃至京城、西域、西北商家们的信赖,这些年也开出了一十五间分号。我们来泉州,愿借各位长辈的势,一来在泉州城也生发出一间分号,二来凭这票号,汇通泉州、汇通福建、汇通海陆,为咱们沿海的商家做大做强出些力。各位伯伯、叔叔别嫌我托大,我今日在这儿立个誓,只要各位愿进我们票号,一应存取、借贷,我们均以全国最好的条件给大家铺排。”

齐居平是泉州有名的粮商,他托着个烟袋锅子,除一身绸缎不像外,极似个面朝黄土背朝天下的老农民,先出了声:“董少东家,你开票号我是没意见,但我老齐家是开粮铺的,不管是买是卖一向钱货两讫,我们用不着借贷银子。”

许光义是个圆头圆脑的中年胖子,泉州的布匹生意为他家垄断,他也道:“我家也不用。”

其他几人却都不开口,那谭先令只一口接一口地喝茶,一把胡子都被水汽熏得软了,罗周秉闭目坐在椅中,只如老僧入定一般岿然不动。

正当此时,雅间门又开了,王韫快步进来,除了官帽递给身旁的随从,拱手道:“诸公久等,王某为公务所累,到迟了一步,惭愧惭愧。”

罗周秉睁开眼睛:“王大人百忙之中把我们这些人召来,想是有什么训导?”其他的大商家也都纷纷望向王韫,等他开口。

王韫拉开主位的椅子坐下,又喝了一口茶,这才慢慢道:“诸位都是泉州的大财主,根深蒂固、枝繁叶茂,生发出偌大一份家业,足见智能之过人,为人之重义。我听罗会长说过,泉州商界义字当头,不论商界的朋友拜的是佛祖观音,还是太上老君,关公庙都是要拜的。我今日托大请诸公来,也是为了这个义字。”

他顿了一顿,四指并掌指着熙和道:“霍夫人,想必大家也都知道身份,我就不啰嗦了。她初来乍到,是想随着泉州开埠的势,在这儿办个票号。我看这是大大的好事,将来开埠了,大家的生意都有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的前景。有票号的支应,正好多些助力。既说是为了义字,自然王某就是要请各位多照顾些则个。罗会长,您德高望重,在泉州商界一言九鼎,大伙都以您马首是瞻,您说能不能给王某这个面子,照应照应长兴票号的生意?”说到这句,王韫略一转身,双手压在桌上望向那罗周秉,其他人也都跟着看过去。

罗周秉斜睨着王韫,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还未及开口。身旁的茶商梁凡——长得一脸白净儒生模样,性子却颇急躁冒进——抽出一柄折扇噗地一声打开,边扇边道:“真没见过这么记着抢钱的,官家居然让婆娘出来做起生意,还不如咱们海边上的人家讲究!”

雅间中顿时溢出了些嗤笑声。王韫待要出声,熙和却摆一摆手,又站起身道:“各位长辈见笑了,我相公虽是官身,但我自己五岁大便跟着苏州至善堂的东家做生意了,此人也不是男子,各位在泉州许是没听说过,但只要跨到江浙地界打听打听,董家二夫人的名声那就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是江南几省有名的神医。不独这样,江南地界,经营缫丝、制茶、酿酒的女人家也不少,当地从官到民也都肯高看她们一眼,皆不以为耻。说到底,出来做事能立住跟脚,靠的都是自己的本事,与是男是女没什么相干,况且能干的女子出来做生意也是本朝长治久安才能兴起的风尚,不正说明咱们吏治清明,人人向上么。就我知道,梁叔您自己的女儿也不是束之高阁,出阁之后在夫家指导农桑,似乎也颇有进益,几个茶园并农庄料理得恁般好,十里八乡都晓得的,有女如此,一看便知是为父亲的调教有方。”她说得尽兴,小时候的江南口音也跟着出了口,更显得言辞爽利泼辣。

梁凡被她一噎,竟也不好发作,只讪讪不言语。

他边上的李冬龙是个角色,在泉州专营铁器,他撇撇嘴道:“霍夫人好口才!果真是巾帼不让须眉。只可惜我们南蛮子,民风未见开化,女娃子们都只在家相夫教子,不肯出头露面哩。”

熙和笑笑:“李叔,我刚说得起劲,但既来了泉州,如何不想入乡随俗,也在家中做些平日里拉下的针线,安静度日?近来也实在有些烦难,要跟诸位伯伯、叔叔诉诉苦,我们大老远的来赴任,没承想初来乍到就遇着这样事故——我相公前日在船坞工地上,从恁高的坞顶摔了下来,得幸下头有未夯实的土路垫着,不然即便不死,命也没了半条。饶是如此,他今日也伤筋断骨的,出不了门,当不了差。我是想叫他来也不得。”说到此处,她眼眶里若隐若现的有了些泪,眼神有意无意地往谭先令处瞟了过去。几个大东家见这情形,一时都噤了声。

谭先令的一张脸总是淡淡的,透着不知真伪的忠厚和恭谨,此时也显出了些不忍的神色,他用带着羊脂玉扳指的手指瞧了瞧桌面,道:“霍夫人不易,既遇着这样的难事,有什么用得上咱们的尽管说便是。虽说咱们是白身,但生意人讲一个义字,这些互相帮衬的事是应当应分的。”

熙和微微屈了屈膝:“谢过谭伯伯,我听说在泉州您是一个义字当头,果真错不了的。那我也就先道一声谢,有些什么需您偏帮的,一定厚着脸皮上门讨要,您是否说话算数?到时候可被给我吃闭门羹。”这话说得又像是俏皮,又像是夹枪带棒,惹得几人都拿眼去瞧谭先令。

他面上仍是没一点痕迹,只微微笑着点头:“这是自然,谭某说话算话。”

熙和转了转眼珠,又道:“今日我就来讨第一件——您来我们长兴号开个户,就是帮衬我——大大地帮衬了我了。”

谭先令哈哈大笑道:“霍夫人的谋算好精细,我一番好意倒被您诓进了毂中。开户不难,但谭某生意做得不大,平时也不怎么需要借银子,只是白开了个户头在你那里罢了。”

等其余人说了这一圈,那罗周秉此时才开了口,他却不去理熙和,只慢条斯理地向王韫道:“王大人,咱们为商的规矩不似您为官作宰的大人物,尤其做生意讲究一个自愿自为,童叟无欺,没得你我来一句照顾照顾,就非得这些商家们去长兴号开户的道理,否则这不成了强买强卖吗?您是前程无量的,可不要为了讲个义气,落下什么官商相护的名声才好。”

谭先令等人皆连连点头。王韫道:“罗会长这话有理,在商言商,在泉州府断然没有什么强买强卖的道理。今日我也是请各位来用个便饭,介绍朋友与大伙认识认识罢了,这是衙门外的事情,官商相护更是无从谈起。以王某的浅见,凡是地方经济强盛,必离不开商户们的兴旺发达,而商户的兴旺,靠的正是买卖单凭本心,你家的便宜又好,我便选你家的,他家的童叟无欺,我便时常去光顾。这长兴号只是一间票号,来了泉州,只要它能把银钱汇兑、银子押运这些票号的生意做好了,自然就会有商家愿意去,要是它做事不公道,自然商家们就不会去,生意就是生意,断没有牛不喝水强按头一说。诸公说说看,是不是这么个道理?”

众人听说,均自点头。王韫见时机已熟,便又道:“既是如此,那诸位便当是给王某一个面子,都在长兴号开个户头。至于你们做不做生意,怎么做生意王某就一概不论了。”

话至于此,各东家都不好再说,这便是默认。熙和使个眼色,侍立一旁的海蓝和茗石早拿了开户的文书印鉴等物什,就着圆桌,便一一伺候各大商家们签印起来。

罗周秉还待说话,余光瞧见众人神色到底作罢,只在一旁吃茶冷笑。熙和也不去理他,只跟其他东家谈话,一盏茶功夫,各东家都已签印了在长兴号开户的文书,有些更连当期利息都打听了去。

一时菜上了来,却不是本地常见的席面,乃是兼具南北各地的特地特色,连川地的冷锅、云贵的菌锅都有,显见用心之处。齐居平素日爱吃,笑道:“王大人好客气,今日的菜许多都不是时令,足见筹备之用心。”

王韫抚掌道:“我也不过是借花献佛,今日的席面,是董夫人亲自安排的。各位既交了朋友,又用了好菜,今日不算亏本吧?”

众人皆大笑,举杯而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