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安琪脸上的笑意淡淡的:“你放心,我挺好的,你也见着了,王韫不是个坏人,总算爷爷对我还有些偏疼,到底选了一个见得着好处的姑爷。”
熙和只得跟着道:“嗯,这次见了王大人,他是很好的,又能干,我看对姐姐也好,你说什么他都应着,是把姐姐放在心尖上呢。”
孙安琪道:“王韫是个聪明人,我爷爷既把我嫁与他了,自然是要培养他做接班人的意思,他这辈子是不会对我不好了,我也知足。”
熙和见她神情却有些郁郁,话便冲上了嘴边:“人和人,情分总是慢慢有的,王大人对你的样子,并不像是只因着孙阁老的情面,未必是没有真心。”
孙安琪便笑:“我也没有说他不真心,真心这东西,谁也见不着,有没有其实也无甚差别,都是过日子么。况且,他有几分真心,我也不是真在乎。咱们这些人,无非是被家里像个东西似的交换出去罢了,只要日子能这样往好处过,就比什么都强。我有时候都觉着,别太真心了才好,心真了,容易伤到。大家体面些,不去计较这些劳什子,反而过得好。”熙和一时怔住,又拣了些话来劝慰,心里却也不是滋味。
又坐了坐,霍、董二人辞别了主人出来,一路缓辔慢行向官舍而去。泉州的气候不似北方,此时已颇和暖,微润的夜风之中更见空荡荡的街上月色溶溶,树荫浓郁,很是宜人。霍敏见熙和神色有些不虞即问了两句。
熙和脱口便道:“我以为孙姐姐过得挺好的,王大人对她很是尽心的样子。但她似乎不很快活。”
“这么说来,你还挺悬心她过得不好?”霍敏笑道。
熙和抬眼一看霍敏,道:“总是相识一场,我在京城这些日子,孙姐姐对我也很好,关心些岂不是常理?”
霍敏又笑:“你说得是,我是看你操心这个操心那个,什么都爱往自己身上揽些,怕你累着了。孙姑娘这样高的出身,在夫家不至于受了什么慢待去。只是她到底不如我有运气,嫁不到自小看上的那个人罢了。”
熙和心中一动,每每霍敏这样说话的时候,总叫她有些不自在,便又撇开话题:“说起王大人倒真是个能干的官,难怪这样受器重,你人还未到呢,他把事儿已安排得明明白白。”
霍敏道:“王韫固然是能干,但人的精力毕竟有限,他也不见得事事都这样上心吧,你说这是什么道理呢?”
“因为这是皇上的事情?”熙和胡乱猜着。
“正是。”霍敏道,“王韫是个直臣,总归是会对皇上尽心。既然开埠是皇上的意思,造船那就是第一步。不单咱们,水军的操练、航道的勘查,这些林林总总的事务泉州都会全力推进。所以咱们来泉州的这趟差事,看似烦难却不会多么艰苦,不过是把差事好好办了交出船只便了。顺利的话,咱们明年的春节都可以回京城过。”
熙和拍手道:“那敢情好,你这里差事顺顺当当的,我就可以好好办我长兴号的事儿,我出来前跟婶婶也说过,还想着在泉州也开个至善堂分号呢。”
霍敏不由得大叹一口气:“我怎么说的,你就消停不下来,在泉州打算做好大的生意呢。”
熙和嘻嘻一笑:“可不是嘛?我爹以前说过我,自小并不知道受了家里的荫蔽,什么都顺风顺水的还以为都是自己的本事。我本来心里还难受,这次遇上你被都察院拿去的事儿倒也想通了。既有一日的荫蔽,我倒要受用一日,把能办的、想办的事儿一桩桩都办了,哪天这荫蔽要不在了,我再想干点儿什么,那岂不是千倍百倍的难?别说做生意,怕是连命都不知怎么就没了。”
霍敏也笑道:“你这话,算是冒天下之大不韪了,什么把家里的好处使尽了来谋财的话,还毁谤上头让你不知怎么就没了。听听,听听,再说下去,就跟那《佞臣传》里的主角一模一样了。”
说到这处,二人不由得一齐大笑起来,挥鞭便往新收拾好的官舍去了。
第二日,霍敏早早出了门。熙和不紧不慢睡到日上三竿,好好解了乏才起来。用了一碗当地的面线糊,就唤了海蓝来,叫她联络正在此处张罗分号事务的韩邦栋来说话。
一时韩邦栋来了,却不想神色甚是急烦,全不似京城相见那回胸有成竹的模样。熙和仍按往常例,将门窗洞开,因虽说是官舍,到底是个独门独户的小院子,又只有用老了的几个自家下人,敞开门说话亦无虞。
熙和先亲自倒了茶,也不急着问面上的烦事,先与他问了临夏和恰克图两地分号的情况,听说两湖和安徽的茶商都已在经恰克图分号向北边贩茶,临夏的分号虽还未营业,往西域运茶叶、丝绸的大商家也开始和各地分号联络,宁愿多花些银子也要先把银钱押放在长兴号。
这两处远离江浙又不在京城的分号开得这样顺当,韩邦栋也不是不得意,将些关卡如何破解的一一说来,先前那烦躁的神气早去了几分。熙和见他气顺了,便又夸道:“才两个月时间,便办成这样多事,韩掌柜着实是手段了得。才见您进来时面色却不大好,可是泉州的分号有些不大顺利?”
韩邦栋立时叹了一口气:“可不是这话?老家一路带出来的人,或是在原来十几间分号走不开,或是这次送去了临夏和恰克图,能来泉州的本就没有一个得力的。这还是其次,泉州商会长不知是什么路数,我们的人来了将近一个月,竟都没有见得着人,这可是从来也没遇到过的事情。”
“哎,这是怎么话说的?”熙和挑起一边眉毛,“不乐意见咱们?不过这也是常理。长兴号本来就是在江浙地界生发的,也就是靠着国公爷的声望在京里办了一间分号,如今在这天高皇帝远的南边,人家不愿意给面子并不是什么奇事。韩掌柜想是顺风惯了,难得遇到一次阻碍。”
韩邦栋咬着牙盘着手中的紫檀珠串道:“这些道理我如何不知?但我们做事有个计较,那便是只要是个人总有所求,你按着这人求的去支应,必定能敲开门。现下问题就是,我们摸了半天,这商会长就像是泥鳅一样滑不溜手,总是打不进关节。”
熙和想了想,道:“这样吧,我也来想想办法,您就安心把分号的筹备按规程办下来,门面、修葺、伙计的教导,这些事既没有可靠的人操心,少不得您亲自来打点。商会那头,我十日之内必给出消息来。”
韩邦栋正巴不得这一声,辞了熙和便又去忙他的。官舍因着王韫和孙安琪上心,已是一应俱全并全无家务事要打理,熙和听了韩邦栋的牢骚也无心在家中闲坐,便又按常例换上一件窄袖的飞鱼服,叫珍珠给梳了个男发,就带上海蓝骑马往海边工地而去。
到了近处,因熙和来的方向地势较高,就能看到役夫们拖着沉重的步伐在往来运送木料和土方,一条长长的甬道从树林子一直铺到船坞,又沿着修出来的坡道蜿蜒着迂回着一路铺到坑底,熙和远远便见到霍敏站在坞室的对侧,手中握着图册,正在与役夫长说话。浅金的日头底下,他的轮廓也微微映着光,整个人都显得柔和,熙和看着那处不觉竟出了神。
一会便听得海蓝在耳边取笑:“小姐,这是看姑爷看呆了么?”
熙和一时大窘,正要挪开眼神,余光却陡然瞟见霍敏那头一个推着独轮车的徭役夫突然失了控制,车柄脱手之际车向船坞这头飞速而来!霍敏和那役夫长丝毫未得警觉,待听得众人惊呼二人回头之时,车已滑至面前。
就在这一倏忽之间,霍敏伸手将徭役夫猛地推至一旁,却尚未来得及腾挪就被那车撞到侧肋,连人带车一齐向坞室一侧跌去。
熙和只觉自己似被一枚巨大的铁钉牢牢钉死在原地,手中只捏着鞭子,却一分一厘都无法动弹。海蓝的声音,徭役夫们的喊声都像风声般在耳中回荡,那含义却久久无法成形。她转过身子看向海蓝,只瞧见她惊恐万状的神色,心中一个怕人的念头起来,“他要死了”。
这个念头如同冬夜旷野中潜伏而出的野兽,一下撕碎了安宁的心海,熙和挥起鞭子,催促着马匹向前,马却已为眼前景象惊扰,只烦躁地嘶鸣着踏着步子,丝毫不肯上前。她只得扔了鞭子跳下马,跌跌撞撞地向那巨大的坑穴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