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手挽手便到侧边偏厅里吃茶,振振悄悄跟熙和说,原来她前几日刚叫扶出了喜脉,已经开始吃安胎的汤药,并戒了辛辣重口的发物。
熙和一拍手道:“我说怎么这样喜气洋洋,原来是有喜事了,恭喜嫂子,平佑哥岂不是也乐得很么?”
振振笑道:“他呀,听了这事儿也是忽然就发奋起来,说要去书院里头好好读几个月。我看爹娘反是为这个最开心。”
熙和笑着又拉住振振的手:“嫂子,我也给你把把脉,虽说至善堂里的老师傅我肯定是比不了,但我知道你爱吃的爱用的,也能从这里着眼好好琢磨琢磨给你的方子呢。”
“说起药方子,”振振瞧着熙和道,“你这脸色怎的这样憔悴,看着像是熬了一宿似的,怎么,家里人不好相与吗?”熙和便将看账本一事大略说了。
“霍家竟将长兴号交给你来管,”振振小声道,“说起来,你娘自家在长兴号也有两分的股呢,这还是我小时候随着我外祖母住时在碧纱橱里偷听到的。怪道你睡不好,这可比至善堂更难上许多。”
一时大太太料理了家务,三人便直接在偏厅敞着门,对着院里的两株海棠花摆饭。厨房特地调制了一番,一道太白鸭配以陈酿花雕酒、枸杞、三七蒸好,端上来时白绿相间,汤味鲜醇浓香;一道不落夹,用江米饭、面粉为底,包裹着核桃仁、芝麻、瓜子仁、山药泥,色泽雪白,以鲜红的山楂糕点缀,恰似雪上红梅;一道白蹦鱼丁,是在清汤上入新鲜牛乳吊出滋味,鱼块身白如玉,滑嫩如豆腐,带着淡淡的姜汁香味儿;还有一道百合莲子,是先把洗好的糯米放在刷过油的杯碟里蒸熟,又把百合根、莲子用水泡软,去除莲子的薄皮和莲心,也入笼蒸好,最后再把莲子、枇杷、青梅、糖桂花在糯米饭上放好,以百合根摆放成莲花的模样,做成了水映莲花的样子。因振振有了孕,不能饮酒,又佐以年头雪水做的梅花露。
“瓮澄雪水酿春寒,蜜点梅花带露餐。”熙和拍手道,“还是娘和嫂子会享福,这一桌菜又清雅又香甜,几品都是洁白可爱。尤其是这白蹦鱼丁,姜汁和奶香味一碰,又庄重又清淡,不用嚼就齿颊留香,把鱼肉的鲜嫩真烘托得好极了。”
大太太笑道:“还是你会吃,就吃的学问见长,我听你婶婶说了,在苏州也就是一个吃。”
振振也笑:“妹妹可得多回来,光是听你说上几句,这菜都更香了。”
听说了长兴票号的事儿,大太太摇头道:“本还想着,嫁到霍家不说别的,做个二房媳妇总能卸下这管家的担子,谁知道竟让你管这个,那还不如去做个世子妇呢,好歹最后也是你自己得了。你呀,也别太上心,不是有掌柜的么,你还当上面的贵人会亲自管经营不成?”
熙和喃喃道:“接都接了,多少也得学个大概,别说有没有这个本领管事了,到时候娘娘那边一问三不知的,我不好交代不说,就是掌柜的看我什么都不学、什么都不懂,我又不像娘娘能用身份压着,到时候生意都离了弦,自己还蒙在鼓里就糟了。”
大太太点点她的额头道:“你这孩子,说你傻你还真有股憨劲儿,就是生意离了弦,又关你什么事儿,你不就是为着自在才嫁给霍敏的吗?等他们发现你就是个草包,正好不让你管事儿了,岂不是好?”
熙和吐吐舌头:“被人发现是一包草,这不是堕了爹娘的威风吗?到时候传出去咱们董家的女儿原来这么不抵用,也不好听不是。”
“我看你,就是个劳碌命。”大太太摇摇头,“那你倒是说说,看了一晚上账学到些什么没有?”
熙和道:“大概看明白了一些,但也有不少疑惑。”就先把一桩没想通的疑问说了出来,“票号汇兑生意是收入的大头,可我看账簿里镖行的经费却不多,跟佟二叔也比对了咱们至善堂每年押运药材的花销,竟然并不高出许多。”
“傻子,你怎么不早来问娘?”大太太笑道,“你们在京城的分号,就是全天下现银最大的聚集地,你想想,就是各地方官的冰敬、炭敬这就是多少银子?江南三省的布政史押运税银,只须把汇票急递进京里,你们分号收到汇票后,再即刻把积压的现银押到户部银库这不就行了吗?两相便宜不说,没了大批现银送镖的压力,票号的生意腾挪容易得多了。所以你再看看,真正送镖多的是不是江南三省各地通商的口岸?”
熙和一拍手道:“不错不错,果然是这样,还是娘有真知灼见!”旋即又道,“昨日韩掌柜说,票号的根基在于商户。这下我想明白了,因天下承平日久,江南地界又富,很多商户经年的买卖都很稳健,这才让长兴票号有了在江南生发的基本。饶是在别的地方,钱货需要老远的转运,反而风险太大,成本太高,难以做大。京城分号看似远,但京城有现银,反而跟江南各呈擅场,成了做大票号的一个优势。可昨天韩掌柜又说,明年要再开几间分号,那可都是远得很的地方,西域的临夏,北方的恰克图,还有福建和广东,说是也要着手准备,往这些地界运现银天高路远的,这不是与先前的经营背道而驰了吗?”
“你家做这门生意,要看的就不止是眼前,还有朝局。”大太太沉吟一会,荡开一笔道,“我瞧着把票号给霍家大房媳妇承担,实在也没有什么可忌讳的。她非要这样说,不过是个托词罢了,极有可能是霍家一开始就盘算好了票号要落在你和姑爷头上,你想想你家公坐的位子可是江南漕运总督,漕运总督的底子是槽帮呢,管起票号的这摊子事儿不就是顺理成章的事吗,说不定咱们现在这场话都已经被霍家算到了——以你爹的身份,在朝局上点拨点拨你还不是自然而然?真不愧是国公府,回头看才知道他们算计得这样准。其实那个韦家的姑娘是个灵醒的,你小叔子走的是正经读书的仕途,她娘家也是清贵人家,他们这条路就不该跟‘商’字儿沾边。你也避嫌着些。”
一番话下来,说得熙和与振振都连连乍舌。
“我说怎么霍家费这么大劲,不惜得要跟老部下争都得把妹妹娶进门去呢,原来是应在了这里?”振振笑着,掐了掐熙和的手臂,“看一圈京里的女孩子,还真只有你是自带着经营生意的本事,又有爹娘这样处处为你打算,再加上你这个一心想着要把事儿办好的性子,能得了你真是国公府的好福气。”
听到这里,熙和只觉得自招福寺那日就始终存在心里,又终于在婚礼那日问出口的疑惑,终究有了个解答,却说不上来为什么,这隐隐浮现的答案竟叫她憋闷得很,直至恨不得赶紧离了这屋子,一路逃回苏州去,她又想起,几年前想明白霍敏是如何将婶婶骗到西域的时候,自个儿也是这样突然间就烦躁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