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若城建于一处狭窄河道两岸,上下城区以长桥相连,上城位于东岸,是贵族和自由民的住所,这里不欢迎商贩、衣着谈吐不体面的乡下人,更不可能有乞丐和流浪汉的身影,贵族们喜欢宁静,不许任何人在这里搭铺摆摊。
多吉和仁青经过占地广阔的官府大院和宽阔的避暑广场,广场内部栽种了柳树和矮松,衣着优雅的贵族三三两两坐在广场的石桌边,一边对弈丹波棋,一边啜饮精致陶杯里的果酒。奴隶则站在主人身旁,扇动手中纸扇,为主人驱散炎热与飞虫。
多吉看着奴隶挥动扇子,揉了揉自己手腕,早晨被仁青斩中的位置已经变成红紫瘀伤,多吉有些纳闷,他追随仁青多年,从未见仁青使出那种奇怪剑术,多吉拼尽全力才格挡住仁青第二斩,否则自己的脖子就该断了。
他扭头看了一眼仁青,脸庞依然俊美瘦削,眼眶下却有一抹乌青,‘他睡得很晚吗?’
离桥越近,交通就越拥挤,大量的载货牛车、手推车和马车在排队等待过桥,脚步匆忙的下人们为了主人的差事来回奔波。
长桥入口有座青石拱门,门前站着一队全副武装的士兵,青石拱顶上雕刻了飞天夜叉、迦楼罗、空行母和其他多吉叫不上名字的神魔。
大桥由巨石砌成,是百年前卡若城全盛时期的杰作。桥梁宽广,足够四辆马车并排驶过,从桥边看去,卡若河如同波光粼粼的青色缎带向南缓缓流动。走到三分之一时,一辆面粉货车和一辆满载印度地毯的牦牛货车撞在了一起,桥道顿时卡住,所有的车都被迫停下,大部分行人也停了下来,拉车的牦牛紧张喘息,新鲜牛粪刚好溅在面粉老板的靴子上,原本就在互相指责的两个车主开始激烈厮打。有个男人想趁乱摸盲眼武士的钱袋,脸上却吃了仁青重重一肘。
走过最后三分之一时,两个稽查官跟他擦肩而过,但对多吉点头致意后就离开了。他们是去检查货物并寻找走私贩的,贵族和武士随从他们早就见惯了,没有谁比多吉泽郎更像一个忠心耿耿的随从了。他中等身高,一张饱经风吹日晒的棕脸,胡子黑亮浓密,胳膊粗壮,胸膛宽阔。穿着上好的皮靴马裤和绿色上衣,腰挎精钢长剑。看上去跟可恨的走私犯一点不相干。
下城区的市场内建筑林立,从拉达克、印度、蒙古以及南方来的商队都在这里做买卖,巨大的天棚遮盖下,店铺招牌五颜六色、大街小巷人声鼎沸。酒馆、妓院和赌场遍地开花,门票昂贵的戏院和百味杂陈的医馆紧紧相连。小偷、地痞、和钱币贩子无所不在。这里不分昼夜都在买卖,骨瘦如柴的算命老妪躬身站在阴影里,用浑浊双眼凝视来往行人。裁缝、蜡烛贩子和售卖水果的农妇们互相打趣。铁匠坐在门前大声吆喝手中的精钢锁甲,在他店铺对面,一对双胞胎姐妹正在贩售自家手工制作的饰品,有玉石戒指,玛瑙手镯,和精工雕琢、可以加装在剑鞘上的明亮宝石。金银店铺门口有士兵把守,药铺守卫的装备更加精良,因为有些药剂的价格比黄金更加昂贵。一路走来,多吉还看到有个摊位正在售卖据说杀死过巨人的青铜金刚杵。
多吉无需引导仁青,他知道仁青可以通过气味分辨人和建筑。仁青曾对他说客栈带着牛马的腥臊,廉价饭馆散发出劣质酥油、酸酒和店主本人的臭味,较好的烧烤店里混杂着熟肉的芳香和血腥的咸味,寺庙里的藏香气息让人心神宁静,欢喜院内充斥着糜烂的甜腻。‘唔,其实我还挺喜欢那甜腻,总不能人人都像你仁青一样不近女色吧?’
每家店的声音也各不相同,仁青都会仔细聆听,挤满杂役们的酒吧里,人们会带着醉意大声唱歌,棋馆里总有一些无聊男人唾沫飞溅的高谈阔论政治话题,反而妓院有时安静的多,只有柔声细语,裙裾摩擦,男人的低笑和女人的呜咽。
在这个热闹市场里,每时每刻都能听到几十种不同的方言在彼此撒谎、欺骗,乃至互相诅咒。
空中突然飘来蒜香胡椒的辛辣气息,让多吉回忆起了小时候在贫民窟里讨生活的日子,他不禁笑了一下。多吉喜欢上城区,那里的建筑、事物、就连人们讲话的声音都有典雅的气度。
但下城区,却有家的味道。
多吉小时候时常整天泡在桑结城的市场里,吃店家好心分给他吃的面饼,听密咒师的奇异话语,张大嘴巴看着印度的灰象、斑马以及被关在铁笼里的暴躁巨狮。他也喜欢观看形形色色的人群:缠绕丝巾,口音滑稽的印度人;皮肤细腻,精明体面的南方人;甚至偶尔还有面色冷硬,刀不离身的部落番民。对多吉来说,市场每天都充满了惊奇和乐趣。
“我小时候可以一整天都泡在市集里玩,”多吉一边替仁青驱开挡路行人,一边笑着对他说,“那里是桑结最好玩的地方,就连城主老爷也体会不到那种快乐,到处都是人,各个地方的人,很多动物、花草和虫子我从来都没见过。。。。。。虽然我通常什么也买不起。。。。。。。嗯,除了偶尔买根烤肠。”
“你是说偶尔偷一根吧,多吉?”仁青笑着问。
多吉假装没听到,他第一次来到卡若城时,比刚才在路边卖烤肠的男孩大不了几岁。当时多吉在丹波坚赞的手下干活,丹波在走私行当里人称“黑喇嘛”,但是其实他既非喇嘛,肤色也一点不黑。丹波带着手下的盗猎队,渡过汹涌大江,进入远古密林,造访数十个连领主也没有去过的隐秘部落,带去利剑、长斧和药品等,用以交换稀有动物、植物、昆虫、宝石。当丹波启程返回时,手下每个人的包里都塞满了货。但他们却在接近白乳河畔时被一支巡逻队追逐,有的人死守货物不肯松手,多吉为了活命,丢下货物全力奔逃。
冒险得来的心血全部没了,而“黑喇嘛”本人则被城主的行刑人用小刀一片一片慢慢剐死,罪名是贩卖武器给不服从官府的生番部落。
后来多吉自己拉起了一批走私者队伍,其间也曾去卡若城做过买卖。各地的巡逻队都是很难应付的对手,但多吉也明白人人皆有需求的道理,每当他为塞给巡逻队长金币而肉疼时,就会暗暗提醒自己,别忘了“黑喇嘛”被行刑人肢解时的惨叫。
少女的欢笑把多吉从回忆里拽了回来,他看向路旁的一栋三层石楼,某扇窄窗里面恩客正在喘息低吼。这家店叫“花宫”,他昨晚正是在这里度过了一个美妙的黄昏。
“大人,上来喝口茶,歇歇脚吧。”门口的少女招呼两人。仁青皱着眉头走过,多吉有些心动,但是没有办法,除非支开仁青。
道路突然转了个弯,仁青停到一名香水商人面前,那人挥着手中做工考究的纸扇,将货架上产品的芬香扇向过道,“高僧开过光的香水咯,有助于身体健康咯!”他用极为流利的藏语大喊,“我有婆罗洲的龙脑香、印度的沉水香,万蛇湾的檀香,安息香,还有金颜香,木纳香,云甲香,海外的悉密香,迦蓝香,我通通都有咯,价格通通好谈咯!”
店主身材细瘦、面容和善,纤细黑发盘成了卡若男人流行的样式,当仁青停在他摊位前时,他双手合十致意,“大人,看看香水吗?我有百虫谷产的百日红,拿来赠送美人再合适不过,当女士感谢您的心意之后,您定会庆幸光顾了我的店铺。”
仁青从男人手中接过一个细长陶瓶,摸了摸下巴,多吉知道这是仁青看中东西的信号,接下来仁青会全力以赴的砍价,正是机会,他趁仁青血战奸商时,快步折返花宫大堂和领班快速交谈,放下定金后跑回香水店时,老板正一脸苦涩为仁青打包陶瓶。
“你去哪了?”仁青问。
“没哪,就这附近转了转,这么香,该不会是送我的吧?”
仁青笑了,“再别暗示了,多吉,找个棋馆吧,今天的战利品全部归你,当作赔罪。”
“一言为定!”
离开这条小巷后,多吉远远看到一座单层石楼,它在周边建筑中显得卓尔不群,工艺考究,大屋门口挂着一只色彩鲜艳的石制棋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