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曰:
朱户门绝添险恶,绿林缘起碎伏枷。
敏心腾挪呈佳味,妙手流连绘绮华。
义烈如何输将种,匠心岂止为私家?
昭然荒谬戒痴事,今古犹然共天涯。
话说那马陵泊一百八人内,有小膳祖马玥、女易牙张玉一两个,原是凤翔府人氏,二人自幼结交,情同姐妹。后两家都迁至隆德府内居住。时值有安原人田虎作乱,殃及隆德,万姓罹乱。二女家中吃耗的贫苦,朝廷官兵收剿田虎不得,军纪又颓驰糜散,故商议了,不去西京河南府,转投南京应天府。一路难民无数,两家尊亲年老难行,只得担阁在临近州县。姐妹二人,侥幸入城,却只得落脚在一富户家中为下人,把些工钱寄回,贴补家用。
那个富户,正是许大官人许滇,因见二女美貌,有意留在府上,以待谋她们。这许滇原有一亲兄,唤做许溊,本是这许府的主人,基业全赖他而创。可惜向后身子渐弱,久治不痊,一命归阴去了,独留下一子许江。许滇心生歹意,只说许江年少不谙世事,要与他主持家业,待许江成年后还权与他。许江一时不明,碍着母亲早亡,别无亲戚,竟应了叔父。由是许滇从此霸了亡兄家当,作恶多端,正文书中已表,不复再言。日后许江年行长大,背地里常听得人说到许滇许多恶行,惊讶不已,遂好心相劝,反吃许滇喝斥一顿,关在房中数日。以此许江决意,专要坏许滇的好事。
且言马玥、张玉一两个新到,许江尚还不曾见过。这日里,独在房中用饭,只觉那菜蔬肉食不同以往,连着汤水,香味扑鼻。许江动箸,夹了块肥羊肉,咬了几咬,不禁赞道:“想我生于富贵人家许多年,只道山珍海错吃了无数,不曾想,这羊肉烧的恁地绝妙,美不可言,往常时自枉吃了下厨!”便唤仆人来问道:“近来府中又添新厨了?”仆人道:“是了,说也奇妙,却是两个妇人,似是二十左右年纪。老爷自是十分中意这两个,有心纳之。”
许江闻言,心中一喜一厌:喜者府中得这二女,口中滋味多得便宜;厌者叔父奸恶,要占好人家女儿。故要与许滇为难,分付唤二女前来相见。仆人告退,去了片时,领马玥、张玉一前来。许江屏退仆人,看二女时,甚么模样:
金声玉韵,满搦蛮腰纤细;蕙心兰质,方是桃李年纪。花颜笑靥乍疏雨,柔荑玉指洗清明。调度五味,刀工纯熟。白汤惹动玄荃去,绿蚁引出八仙来。驾鼎镬可烹龙,运刀俎当庖凤。熊掌则肥,坐鱼为瘦。正是织手搓来玉色匀,碧油煎出嫩黄深。
看罢,点首不已,乃道:“你二人那里人氏,如何到我府中为厨?”马玥先道:“小官人不知,我姐妹两个原是凤翔府人氏,后随父母去了隆德府安身。为因田虎造恶,两家父母携我们逃到此间。先安顿了爷娘,自来谋生,好孝之。”张玉一也道:“我两个别无本事,只会做饭调汤,蒙大官人招在府上。”许江听了,连连摇首,便把叔父平日里恶行相告,教她两个小心隄防。二女听了,吃了一惊,拜谢了。许江又道:“念你二人逃难不易,又有父母要养,我自安排与你两个,各多领一分工钱,只是饭食上不得草率。叔父若与你们作难时,可来寻我。”两个又谢了,辞了许江出屋去了。
二女离了许江,张玉一自与马玥道:“亏得小官人相告,不比他叔父,是个一表人物。”马玥亦道:“他既分付了,当显我们手段,不枉小官人这般善心。只是须十分防备大官人。”果不其然,没个几日,那许滇把话儿来试两个。马玥伶俐,寻个由头避了,与张玉一告退而走。二人心里更是感激许江不已,向后一连数日,又多得许江周全。
一日里,二女正商议当日饭食,一面走一面言,直走到一偏房外。忽看门开处,奔出一人,正与马玥撞个满怀。马玥吃痛,方欲责怪,看那人时,也是个女子,一般年纪,只是衣衫不整,面色通红。马玥生疑,那女子见了,连忙摆手,扯着两个,东转西转,进了一屋。张玉一问道:“甚么人,这般模样,莫不是与人通奸,教我姐妹两个撞见了?”那女子急道:“不敢胡说,且听我言。”定了神,缓缓道:“我本是沂州人氏,名叫许欣敏,在此间与人将养些蚕儿,织些衣料度日。许大官人因见我所织的衣料好,又是同姓,招我在府里趁工。”
马玥见她生的动人,想起许江话儿来,心下猜着亦是吃许滇诓骗了,就道:“莫不是被这许滇点污了身子?”许欣敏摇首道:“不曾有。”张玉一道:“那你如何这般模样?”许欣敏叹口气道:“二位姐妹不知,这许大官人有一原配夫人王氏,十分抬爱于我,全不将我当下人看待。自是感激,与她交好。不想日子渐远,忽一日,竟谓我言:‘我本不喜这许滇,只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瞒你说,自你进府后,我一魂儿吃你勾得去,只在你处。你若有心,今生不嫁,与我互为磨镜如何?’”玉一听了笑道:“原来南京还有此等事,直教人开了眼界。”欣敏道:“我只道她是在与我作耍。不想今日唤我至那偏房内,又说了些甜话儿,便把手来解我衣裳,游走不定。我一时受了惊吓,逃了出来。”正是:
遐思并蒂梦无由,空许倾心未可周。
花自飘零人自远,云裳凋落北风秋。
马玥把张玉一一拍,与许欣敏道:“这是两厢情愿的事,你当好生思量。若肯时,成全了娘子,只是一旦外泄,被人知去,断瞒不过大官人。若是不肯时,便与娘子明说了,教她死了心。”许欣敏叫苦道:“你二人不知,这娘子好生利害,饶是平日里,与大官人稍有不和,两个便动拳脚。方才我已有不从之意,即变了脸色,只道:‘你若不从时,胡乱将你嫁个丑汉去,先要了你身子,看那个敢救你!’”张玉一道:“不如从此间逃了去?”欣敏又摇首道:“必然分付人看得我紧,不容脱身。”思来想去,没甚个计较。
三个正纳闷间,马玥蓦地道:“你看我两个,这般没个主意。前日里小官人不是说了,若遇难处,可寻他相帮。依我之见,不如请小官人商议看。”便把许江的话说与许欣敏听。许欣敏点首道:“小官人为人最善,如此最好。”三个欣喜,互推了年纪,均是建中靖国元年生的,马玥年纪最长,张玉一次之,许欣敏最小,以姐妹相称。便来寻许江,把王氏的事说了。许江听罢道:“常言道:‘恶人自有恶人磨。’我当将此事告知叔父,教他们各自斗起。”计议定了,来寻许滇。
当时许滇闻说夫人王氏有这般嗜好,心下大怒,自思道:“这贱人,我同她许多年,竟吃她瞒过了!难免平日里只把许欣敏伴在左右,不教我碰。若我早得哥子的家私时,谁肯娶这婆娘,长相从不入我眼。”思来想去,得了一计,笑道:“只此计,一则送了这贱人性命;二则前些日里那马玥、张玉一似有不愿随我之意,可就此断两个后路,叫她们死心塌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