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听的极为认真,哪怕师父气若游丝,也都听清了。
“———”
病榻上的老人喘了十来次气,这六个字组成的一句话才得以说完。
老人盯着眼红而重复这一句话的少年,听着他准确无误地复述这六个字,露出了最后的笑容。
像是有什么大事得以告终,老人心里悬着的那块石头终于落下,迎来了回光返照。
他的舌头灵活了一些,气也更足实了一点,说了一句在场所有人都能听清楚的话。
“都交予你了。”
老人极为自然地收敛笑容,阖上的眼帘永远地遮住了那浑浊不堪的灰暗眸子,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家主......”有人哽咽呼唤。
巫大夫作揖,长袖掩面。
颜氏主母嚎啕大哭,哭肿了杏眼。
少年重新拾起黄纸伞,小心翼翼地抱在怀中,他伸手摸向自己胸口处,摸到那圆盘状的硬物,鼻头一酸,倔强地抬起头来。
这里的所有人都听清楚了颜氏最后的那一句话,他却没有听清。他不知道他的师父说的是都“都教于你了”,还是“都交予你了”。
不论是哪个,少年此时都模糊的感觉,自己身上多了些什么。也许是黄纸伞,亦或是胸口那揣着的硬物,也许都不是。
但总之那些东西很重很重,重到他的身子不由佝偻了一些,而后又缓缓挺起。
黄纸伞也好,客城月也罢,他不过只是十来岁的少年,他想哭。
他想念师父活着时的笑脸。
于是,便想到了师父的笑脸。
他低头看着那张有些熟悉,却又变得极为陌生苍白的老脸,嗷地一声,越哭越大声地嚎了起来,泪如雨下。
抗妖历十二年,颜申,卒。
享年六十二岁。
......
......
客城,城主府。
偌大的城主府土地极为宽敞,于是建了很多偏府。
黑色瓦片上,春雨在逐渐明亮的晨光下,静静与滴滴朝露相融,顺着石兽蹲坐的檐角滴落石坪外的草甸。
———啪嗒。
那蓬草被打的摇曳不停,颤巍巍抱怨露珠打扰了它静观朱红城墙的清闲。
室内眉须有几根微白发丝的魁梧中年人轻轻咳了两声。他穿着贴身的立领战袍,战袍贴在他魁梧的身体上,彰显出他的高大与力量。他长如粗竹节的手指抵在桑木案台的卷宗上,轻轻敲击,发出闷闷的撞击声,眼睛望着桌案前那焚香处,不知道在想什么。
———咚咚咚。
前来禀报的监察司老官员脚步一停,带进一身水,揖手行了一礼,约莫三息后神情凝重道:
“宋奇大人又离开客城了,想必现在已经进了卧麟山脉。”
监察司老官员的话到这里便戛然而止,看起来像是被扼住喉咙,脸色微微发白地,哆嗦地说不出话来。
中年男人抬起头望向他,摩挲案卷的手指忽然顿住,手中阖上案卷,道:“宋奇乃是我客城第一,不论是修为天赋亦或是辈份排行都是最高者。对他的事,谁都说不得什么。”
沉默片刻后,桌案后肩膀极宽立领极高的中年人,起身拂袖,从那桌案后踱步到桌案前。
他战袍上的服饰有几只凶猛妖兽,栩栩如生,像是在相互撕咬,其中最大的一只当属爬行的地龙。
这身战袍颇有身份象征性,一般人不敢穿,只因他是这座城的城主。
客城城主,宋玉。
这名字颇为秀气,实在是与中年人的魁梧与英气不符。
宋玉以为,那位监察司的老官员,是因为宋奇的事而沉默不语,想到这老官员是自家姓的旁支族人,神色稍微温和。
他转换了身份,徐徐诱善道:“愿意去寻便去罢,我家老头对那门法门痴醉如狂,我猜测他只是一直无人指点才不得入门,但那一条腿已经迈了进去。”
他摆摆手,“这件事我说不得他,老头执拗的很,我都不能说什么,监察司能说什么呢?这满城武学世家又能说什么?”他叹一口气,“我都劝不住!”
随即,宋玉话锋忽然一转,“但你得明白,这件事没有人可以指责他。”英武十足的锐眼中有金光闪过,“就算我家老头真的悟了魔道,只要对客城的未来有利,这历史我倒是不介意改一改的。”
宋玉脸上有自豪之色,满是豪迈地说道:“他是这客城的天。”
监察司老官员脸上始终挂着苦笑,听到最后一句话更是冷汗连连,此时鼓起勇气,脸色终于不再苍白,作揖及地,以解无意中冒犯宋奇大人的误会,高声回道:“宋奇大人是客城的守护神,我等怎敢随意非议……此次前来并非为宋奇大人一事。”这位年过花甲的老官员长呼一气,“另有重要!”
城主宋玉颇为不解看他一眼,你先前为何不说?
“讲。”
“颜申大师死了。”
城主府内一寂。
焚香袅袅银丝升起,待到高处模糊消散。
宋玉的拳头忽地紧握,眉头死死拧在一起,面带悲戚,数息调整后,才将情绪尽数敛去。整个过程,仅仅用了几个呼吸,或许是太仓促的缘故,他的眉头始终不能舒展。
监察司老官员看到中年人的表情,以及攒在袖中的死死握住的拳,叹息道:“临终之前,颜申大师留有一卜。”
宋玉沉默片刻,再叹一气,沉声道:“讲。”
监察司老官员想起那位打着黄纸伞的少年,想起他在浮舍大街上留下的那句话,深吸一口气,将心中的不解和恐惧尽数压下,声音平静。
他说道:“有生而知之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