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笔端愈发潦草地书写着,鼻子也愈发酸楚:“我喜欢你。”她写出来了!随即,羞耻感吞没了她,她既憋屈又自责,泪珠大颗地落下,落在字迹上,被附上泪珠的文字变了形,最后洇开一摊浅蓝色的痕迹。
她撕下那页纸,回到卧室,无力地倒伏在床上,红着眼,感受着一整栋房子的空落与寂静。
黄昏漫上窗户,窗外小朋友的玩闹声也褪了去,易忻朦就那样晾着自己的情绪,一直到天色暗沉。
她想起跟小学同学叶婉菁前年暑假的对话。
两个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女孩子在小学曾是最要好的朋友也是最强劲的对手,初中虽然不再是一所学校,也丝毫不影响她们在彼此生活中的重要地位。六年级的暑假,易忻朦曾跑去叶婉菁家里找她玩,睡前她们终于有机会逃开父母说些悄悄话。
“喜欢”总是小女生悄悄话里绕不开的主题。她问她,你有喜欢的人了吗?她点点头,回答嗯。她追问,他是谁?叫什么名字?易忻朦害羞着不肯说。叶琬菁便主动说出自己的心事:“有个男生向我表白了,个子高高的,长得也挺好看,学习中游偏上吧。我拒绝他了。”“你喜欢他吗?”在易忻朦的意识里,拒绝是理所应当,与喜不喜欢无关。“感觉他很成熟,像个哥哥一样。不过我们不可能。他学习不是很好,我俩高中都不会是一所学校。”“嗯。而且,现在就做表白这种事也不大好。即便喜欢不也应该是默默喜欢吗?”
“你呢?他是宁闻捷吗?”叶琬菁可以通过他的教师爸爸查到全市的中学成绩,对星愿中学排名靠前的学生名姓有所了解。“怎么会,她是个女生!啊,你一直以为宁闻捷是男生啊?”叶婉菁肉眼可见的尴尬。易忻朦赶紧说:“我喜欢的那个男生学习没有宁闻捷那么厉害,是班上的一二名吧。”叶琬菁见问不出那个被易忻朦喜欢的人的名字,又道:“你看见他会心跳加速吗?”易忻朦想了想:“不会。”“那你确定是喜欢他吗?他们说,看见自己真正喜欢的人都会心跳加速。”
当时她还辩解,说自己不是那种容易紧张的人,说大概是会犯花痴的女生会有那种反应……
事到如今,她好像发现了两种不同的喜欢。她对王章翼的“喜欢”,类似于对叶婉菁的感情,互相较劲又惺惺相惜,那喜欢更是一种特别的关注:校园里跟人家赛成绩,校园外还要跟人家暗自比赛谁骑车快,满心喜悦,又斗志昂扬。他激发她想变得更强。
可是对魏子津的喜欢不一样,是一种依恋型的喜欢,虽然他的进步也会带些动力给她,但不是源于胜负欲,他的存在更多是激发她形成散漫的心绪,那心绪随时准备变成一种欲望,勾引她不思进取,自甘堕落于风花雪月的浮想中。她的意志会被羁绊,不再想着变强大,而是渴望不管不顾地去享受这个世界、同他一起跟这个世界创造很多的对话。
自以为喜欢王章翼时,她在无聊里虚构的爱情剧本,总是关乎跟叶婉菁输赢的较量,譬如在他们长大后的未来,叶婉菁因为机缘巧合也喜欢了王章翼,剧情走向三角形的爱恨纠缠,又将自己设定为优势角色,但最终她会选择舍爱取义成全他们,因为她更在乎叶婉菁。当然,这已经是在小学故事上的进阶版了:
在她们拿着芭比娃娃编排饰演的小学版剧情里,两人都有点好感的男生——也就是除了她俩学习最好的男生,被设定为渣男角色,她们一起批判他,这样两人便不必为一方得到而一方得不到产生矛盾。易忻朦一直以为,这个世界的对手只有叶婉菁,心爱之物如若是自己没得到,便是因为被对方抢走了,要是两人都没得到,那可能不是值得心爱的,失去的悲伤也会因此减轻很多。
直到她开始萌生对魏子津的情愫,她对未来爱情故事的编排才换了观念,不再是竞争的内核,而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缘分和归属,男性的存在也不再被物化,而真正拥有了精神意志和情感特征。
她有点明白,对魏子津的喜欢应该像是男女之间的感情,不再是小孩子间稚嫩的情谊了。
时间走过,情绪的暴风雨在心中也走过了,她渐渐冷静下来:这种男女之间的喜欢最是影响学习进步的毒瘤,必须斩草除根。
直面那满满的一页字,平复了内心叛乱的她终于产生羞耻心和负罪感,她把它揉搓成团,又展开,一段段撕成碎屑。
“不可以!”她听到内心强硬的命令。
“不可以。”她听到内心沉稳的话语。
天空在日落的地方泛着渐变色,头顶是高贵的深蓝色,几点星子眨在天边,此刻的天空美得醉人!窗前的易忻朦呆望着天空,两只手细细地碎着那张暴露隐秘心思的纸,趁着夜幕,她将那些撕成碎屑的“喜欢”捧在手中,打开窗户,一阵傍晚的凉风吹来,被撕碎的“喜欢”,梨花般飘走了。
这是她第一次体会心动,不由分说地降临,搅得她心神不宁,而后被理智清理掉了。
八年级升九年级的考试,她考得很好,回归到班级前三名。终于,她证明了自己不会被物理化学拽下,也没有误入情爱的歧途。显然,考取好成绩勾起的愉悦心情,可要比喜欢一个人的感觉更坦荡、舒畅、痛快!
——魏子津看完这一段,陷入深深的沉默。他第一次在可以参与的场景里没有选择参与,只是放慢了速度,反复去进入那个霞光烂漫的黄昏,读取她心中的悸动,观看她笔端书写的“喜欢”;然后选择拍照模式,把那个转瞬即逝的黄昏、那页短暂存在的喜欢,精心截留,永久保存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