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灯亮起时,出租车刚好压过停止线,司机眼明手快,一个急刹,邻座的客人被惯性一摔,安全带勒得打车的小伙气为之窒,好不容易缓过劲来,小伙愤愤然地骂道:“我操,这破技术也敢上路!”
司机好脾气地安抚道:“对不住了兄弟,没拿捏好分寸,你莫见怪。”
小伙解开安全带,揉了揉胸口,鼻子里发出一道冷哼,不再吱声。
广播电台里,一个温柔的女声搭配着一个外地口音的男声正在为一个房事不举的男人普及生理知识,循序渐进地从前列腺炎谈到不孕不育,不无恐吓地吓唬忧心忡忡的求助者,仿佛求助者病入膏肓来日无多,临末又峰回路转,信誓旦旦地保证只要坚持吃三个疗程的xx丸,任你死马也能起死回生重振雄风你放心她满意她好你更好。
听着重燃希望的求助者一迭连声的感恩戴德,小伙又是一声冷哼,颇为不屑地道:“这傻子别光顾着想传宗接代,依我看买几盒脑残片吃吃才是正经。”
司机陪笑道:“你别以为他傻,现在的人都精着呢,那人多半是托,一唱一和地跟电台合作钓鱼呢。什么首都三甲医院来的专家教授,多半是以前在电线杆上贴小广告的赤脚医生,庸医杀人,没病也给你看出病来,你说那些管事的怎么也不管管,任由他们胡作非为。”
小伙没有搭理司机。绿灯亮起,司机讪讪起步。车上的乘客不是个好伺候的主,司机几次搭话都热脸贴了冷屁股。那小伙横眉冷目,像谁都欠他二百万没还似的,要不是公司规矩严,怕他投诉,司机真想当场拒载,赶他下车。但看他人高马大,身材壮硕,争执起来,自己多半讨不到便宜,也只好忍一忍,反正目的地马上到了。过了前边的路口,再西行半里,建业大厦已然在望。
司机暗中较劲,好像他开的不是出租车而是战斗机,车窗外冷风嗖嗖地往里灌,司机暗道:“冻死你个大爷的!”那小伙也不介意,闭目养神,结果挨冻的还是司机本人。司机后知后觉,终于明白自己不是小伙的对手,正打算摇上车窗,窗外蓦地一阵阴风掠过,刮在脸上,心里顿时凉了半截。
“停车!”
那小伙大喝一声,司机吓了一跳,乖乖地刹了一脚,还在想那小伙搞什么幺蛾子?现在伪装乘客谋财害命的事比早年间是少了,却也并非完全没有,该不会自己倒霉,碰巧撞上了一个吧?看着也不像,再说这里是闹市,车水马龙,劫匪胆儿再肥也不敢在此动手吧。
司机心念电转,那小伙却已拉开车门,跳到马路中央。他是不要命了啊?一辆小车掀着喇叭,呼啸着与小伙擦身而过,小伙毫不在意。他手里拿着一个罗盘,指针乱动,静止后指向南方。小伙收起罗盘,目光如炬,拔腿便跑。
“钱,没给钱!”司机从车中探出头来,想想车来车往的,忒不安全,又赶紧缩回头。有什么东西随风吹到了脸上,伸手一摸,居然是一张百元大钞。待要叫住那小伙找零,放眼望去,哪里还有小伙的身影?
那小伙倒也是个爽快实在人,刚才自己多心了,差点冤枉了一个好人。司机心满意足地将钱收进腰包,又想,那小伙跑得可真快,参加田径比赛没准能拿一个好名次,只可惜脑子有点不正常。管他的呢,这样不正常的乘客多多益善,反正自己不吃亏。
司机觉得自己今晚运气还不错。
————————————————————————————————————————————————————
一股阴风贴着路面极速南行,阴风过处,沿街的花草树木频频乱晃。那股阴风越过跨江大桥,穿过状元街的沿街铺面,一家面馆支在门外的帐篷哗啦啦倾倒,店主以为有人恶作剧,跑到门口,门外只有一个邋遢的酒鬼。那酒鬼倒在一辆电动车旁。店主不分青红皂白地一阵破口大骂。骂了一会儿,感觉身旁又是一阵大风刮过,整个人晃晃悠悠地原地转了几圈,一屁股坐倒。夜色朗朗,月光皎皎,哪儿来的大风?店主糊涂了,在大风刮过时他好像还看到了一个人影。真是活见鬼了。店主揉着屁股回到店里,想想这一晚颇为不顺,怕是撞了邪,也没心思继续守店,赶紧关门回家,洗澡上香,求先人保佑。
那阴风沿着状元街一路到底。状元街的街尾是一座废弃的化工厂,前些年政府有意拍卖,却无人接手。据说那里在建厂之前是一片乱坟岗,化工厂建成后怪事不断,在上世纪末C城发生过一场不大不小的地震,由此引发的一场大爆炸轰动全国,化工厂的毒气大面积泄漏,死伤数十人,从此彻底荒废下来。近旁的居民此后也陆续搬离,除了福安巷还留有一些人家,再也没有旁人留下。
那股阴风拐进了福安巷。风声止息,一个小孩倒在了地上。
当更多的小孩抬举着那个小孩出现在韩姨家的庭院时,丘为香的眼皮微微一跳。被众小孩举过头顶的小孩伤痕累累,奄奄一息,他的肩头呈现出一个指甲盖大小的窟窿,头皮被人揭去了一块,露出白森森的骨头。小孩手里拿着一个文件袋,正费力地向丘为香递来。丘为香没有立即接手,而是俯下头,听他嘶嘶低语。
那小孩气若游丝,嘶嘶声若断若续,丘为香的眼皮接连颤动。当那嘶嘶声细若蚊呐,终不可闻,一阵风过,小孩手中的文件袋在风中旋转,至于他残破的肉身却蓦地腾起一团焰火。
众小孩怪叫着撤回高擎的双手,那团焰火轻飘飘地在空中散尽,不留一丝余灰,一粒这个季节不应有的萤火冉冉飞升。丘为香摊开左手,那萤火徐徐降落,在他掌心一闪。丘为香握掌成拳,目露寒光,说话的嗓音变得就像一根冰针,尖锐而森寒:“守门人,这笔账我记下了。”
“谁叫他们进来的,赶紧出去,这里不是他们该来的地方!”韩姨显然不是一个好客的主人,她的声音从一侧的卧室里传了出来。
丘为香冷笑一声,打了一个响指,那还在风中旋转的文件袋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托着,无声地飘进了卧室半掩的大门,“封心锁找到了,你好自为之。”
丘为香头也不回地跨出庭院,一众稚童尾随其后,鱼贯而出。
巷弄里一片漆黑,远空高悬的玄月投下的冷冷清辉似被摒弃在这片黑暗之外。黑暗之外的世界恍如幻梦,而唯有这一方被世人遗忘的角落才是真实的,只有荒芜和寂寥、不动声色的谋定和蠢蠢欲动的杀机才是真实的。世界本来的面目永远比想象中来得更加残酷。
“敢情妖人的老巢是在这儿,幸亏我跟了过来,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哈哈,哈哈哈哈!”一道狂笑划破了这方世界的清净。
众灵童刚才目睹了同伴的烟消云散,此刻心中正自悲痛难忍,一听此言,知道来者不善,也不再掩饰身份,伪装天真,全都呲牙咧嘴地咆哮起来。来者耳中响起一片嘶嘶声,如同千百条毒蛇同时出动,在这小巷中游弋穿行一般,也不由得心中一凛。
丘为香轻哼了一声,众灵童不敢逾越,暂时压住火气,稍事安静了下来。黑暗中,一双双怒目宛如一盏盏灯笼,又似野兽之眼,散发着恶毒诡异的血红色光芒。
巷弄幽深,来者感觉到这里妖气逼人,却没来得及仔细察看,这会儿定睛细瞧,前方黑压压的一片人影,少说也有二三十人。不过还好,除了一个正常成人,余下的都是孩子。在来者的眼里当然不会把他们当作真正的人类孩子,来者年少气盛,虽然缺乏世间阅历,却也从家族长辈中听到过不少真知灼见,学到了诸多过硬本领。那些孩子都是传说中的妖界灵童,妖界五王中的北牧王最喜操控灵童,每每差遣赶尸人率领灵童越界降世,作乱人间,以此强大自身灵力。那白衣华服的成人应该是赶尸人没错,来者掂量着双方实力,即便不能将对方一举全歼,彻底铲除,干掉一半也不算狂瞽之言。
来者信心满满,胸有成竹,手中一抖,亮出一柄金色匕首,大无畏地道:“妖人受死!”
丘为香不屑地笑了,他是真的觉得可笑,这次出走灵界,在人间遇到的每一件事都让他觉得可笑。他怀念过去的岁月,凡人们敬畏他、仰慕他、崇拜他,他们甚至为他塑像,供在金碧辉煌的庙宇,虔诚地向他吟咏最动听美妙的赞歌。他是他们的神,生杀予夺,予取予求,而现在,他们居然叫他妖人。
丘为香的脸色变了,他的五官依旧光辉灿烂,然而眼角眉梢却被无尽的恨意填满,一丝阴影像宣纸晕开的淡淡墨汁,不动声色地在他身上洇了开来。
来者直取中宫,金匕首向丘为香当胸刺到。赶尸人是一心求仙,迷了心窍的凡人,虽然没有多少真功夫,却是一众灵童的首脑,赶尸人遇刺,灵童必然来救。灵童身小敏捷,此处虽然空间狭窄,但颇有纵深,逐个击杀他们难免费劲,这一招指南打北,以逸待劳,为的就是让灵童自取死路。来者为自己的心思巧妙很是沾沾自喜。
但是不对,那一众灵童垂手而立,岿然不动,完全没有出手相助的意思,甚至本来站在赶尸人身前的两个灵童也都故意闪开,为他让路。来者心道不好,只见赶尸人周身发出万丈光芒,一股强大的力量扑面而来,待要回撤,手中匕首却似被那力量牵引住了。
来者赶紧撒手,匕首的刀柄拉出一条长长的细金链子,来者抖动细链,意图改变匕首去势,孰料那股力量却更加强劲。匕首的确改变了方位,却是回旋着冲他射来。
来者大惊,人在半空,无处着力,哧地一响,匕首竟已洞穿了他肩颈部的斜方肌,那条连接匕首,被自己拽在手里的细金链子唰唰地缠上了他的脖子。来者胆寒发竖,眼前的赶尸人与长辈所说的毫无一致,他甚至没发现对方哪怕动一根手指,转眼间,他反倒成了任人宰割的案上鱼肉。
——他是谁?他到底是谁?!
光芒环绕着丘为香,丘为香面如寒霜,他星辰般的眼眸蒙上了一层阴霾,有如火山口刚刚诞出的黑曜石,纯粹、晶莹、华贵,发出微微的红光。他注视着悬浮半空,拼命挣扎的年轻小伙。多么不自量力的人类,他在他面前也不过是一只可以被轻轻碾压的蝼蚁,只要他愿意,他在一瞬间就能将他化为灰烬。多么愚蠢的人类,到了这时候那小伙还没认清他的处境。丘为香又笑了,他看着那因为缺氧而呈现出一脸猪肝色的小伙颤抖着从怀中摸出一把银枪。
丘为香乐意欣赏小伙的垂死挣扎,他以为自己是慈悲的,而其实他内心深处始终有着对虐杀的渴望。灵童们开始欢呼,这是对神不敬的惩罚。远离神,不再听命于神的世人是有罪的。这是冒犯神的必然代价。
还在企图反抗的来者终于扣动了扳机,射出一颗银弹。
众灵童一片哗然,丘为香周身的光华更为炽烈。时空仿佛陷入了停滞,那颗银弹在空中缓慢移动,被丘为香身上散发的光芒裹挟着,终于消弭于无形。对不敬者的折磨到此为止,丘为香叹了口气,似乎意犹未尽。他伸出左手,五根葱白纤细的手指优雅地聚拢。
来者感到细金链子已深深地陷入了他的皮肉,口腔里都是甘甜而血腥的味道,嘴角涌出长长的血沫,四肢打摆子般一阵抽搐。来者一脚已踏入了死亡的阴影,长者的教诲在残留的意识里响起,如果还有生存的机会,他一定不会再如此鲁莽了。
——可是他还有机会吗?
哗啦啦一响,来者坠落在地。
——————————————————————————————————————————————————————
丘为香的眼睛开始收缩,旋即又傲然睁开,漆黑的眼眸红光隐隐,手中的权杖流光溢彩,火星闪耀处,顿时化作一柄熊熊燃烧的宝剑。周围的灵童为丘为香的声势所摄,纷纷后退,躲到一旁。
“北牧王一向以神自居,如此折磨一个孩子,岂不自堕威名?”
金色匕首与细金链子散落一地,那小伙死里逃生,爬在地上呛呛咳嗽,清冷的空气重新灌入肺部,竟有一种难言的快慰舒畅,颈部的疼痛也顾不得了,只是呼哧吧啦地大口急喘。
暗夜中走来一人。小伙听见脚步声在自己身旁停住,一双粗砺的大手将他扶起,鼻端满是劣质烟酒的味道。
“淮南金刀简新是你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