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便是大周,这便是长安。
独孤芷回过神来,平视前方。不远处的台阶尽头,天子正在等着她。
作为宗室,独孤芷不止一次见过这位少年天子,往常的他,淡眉秀目,薄唇方颐,好似文弱士子。但此时,他身着十二章衮龙衣,头戴十二旒通天冠,神色肃穆,凛凛然已有天子之威。虽然总是说少年天子,但他二十有二,早已为人父,膝下两儿一女,正是雄心勃勃想要建立一番功业的时候。
独孤芷以军礼半跪,双手奉上了征辽大都督的将印,大声说道:
“臣,奉征辽大都督之命,提一旅之师,破蛮城,擒夷将,献于君上,明于四方。是知大周煌煌天威不可犯,远至辽东无所遁逃!”
“善!”天子只说了一个字。
随着天子之语,方才一直在演奏的“周颂”时迈篇,停止了演奏,换上了新的篇章:《烈文》
烈文辟公!锡兹祉福,惠我无疆,子孙保之。无封靡于尔邦,维王其崇之。念兹戎功,继序其皇之。无竞维人,四方其训之。不显维德,百辟其刑之。於乎前王不忘!
这是天子诫勉诸侯之乐。
接下来,随着鼓乐的停止,跪倒在地的众人也纷纷起身。献俘阙下的流程一步一步,按部就班,来到了最后。
一旁的宦者发问道:“晋王报捷,天子甚是欣喜,然首功所谓修罗将军者,便问群臣,无一知晓。尔究竟为何人,如何连面圣亦遮面容。殊不知,此为大不敬?”尖利的嗓音高亢刺耳,传遍了文武百官,众皆愕然。
独孤芷单膝跪地,低头说道:“臣,惶恐。”
“揭面。”天子说了两个字。
独孤芷深吸一口气,缓缓揭开修罗假面,顺手也摘下了头盔。顿时青丝如瀑,随风飘舞。她昂首扬眉,从容地扫视着所有自己熟悉或者不熟悉的文武百官,最终,目光停留在了天子的脸上。
透过冕旒,天子的神色显得阴晴不定,难以捉摸。
竟是女子!
不少平素与晋王相熟的大臣,第一时间认出了独孤芷,知道这位晋王爱女平日里素来喜欢舞刀弄枪,但是都不敢相信,她居然是那个神秘的修罗将军。
“朕,认得你。你是宗室,是朕的姊妹,是晋王的幼女。”天子一改方才的严肃,徐徐说道。
群臣大惊。有的,是惊讶于这位修罗将军的身份,有的,是惊讶于天子的反应。唯有侍立在最前方的大周尚书令苏勋,轻捋长须,含笑不语。
“臣罪该万死。当日王师小挫,家父亲率六军,身披重创,尤自酣战。臣自幼擅习弓马,军情紧急,不得已之间,唯有替父从军。不敢以女儿身统御将士,故而以修罗为名,以铁面遮容,权做统帅。邀天之幸,大周洪福,侥幸获胜,惶恐之余,未敢欺君。”独孤芷沉下声音,缓缓说道。
“侥幸?不见得吧。朕可是听闻,修罗将军可是战必先锋,退为后合,身先士卒,所向披靡。在辽东,修罗将军可是能止小儿夜啼啊。”天子笑着说。
此话一出,群臣都是精明人,瞬间就明白了眼下的情况。天子早就知道了独孤芷的真实身份,眼下的一番行为,不过是做戏而已。以宗室女替父从军之事,宣扬国威,转移天下士民对于辽东小挫的关注。
“燕国公的孙子,于志宁在吗?”天子问道。
一名年轻朝臣从队伍中小步急趋,来到天子身边,俯首双膝跪地。“臣于志宁,拜见陛下。”
“起来吧,志宁啊,你看一看,这就是你未来的媳妇。听说在辽东可是杀了不少蛮人啊,娶回家去,那可是家有悍妻,你,怕吗?”天子戏谑地说道。
“赳赳猛士,国之干城。于家,诸邪辟易;于国,邦基是固。志宁得此贤妻,正可高卧无忧,何惧之有?”于志宁看了一眼独孤芷,大声说道。
“说得好。”天子赞道。“传旨。”
宦者高声说道:“诏曰:兹有晋王之女,品行高洁。替父从军,于家尽孝。破敌灭贼,于国尽忠。忠孝两全,气盖须眉。特封曲阳万户,赐号解忧公主,以彰其功,述其德。钦此。”
“谢陛下隆恩。陛下宽宏体谅,臣不胜感激涕零。”独孤芷下跪接旨。
天子笑了笑:“解忧公主,你解的不仅仅是汝父之忧,更是朕之忧,是天下之忧。这个封号,你,当得起。”
然后,天子又低头问于志宁:“志宁,朕想让解忧公主率所部将士,游城竟日,夸耀武功,令长安城的士民百姓知道,我大周宗室贵女之中,继溧阳大长公主,又出现了一位女中豪杰,巾帼英雄。你,意下如何啊?”
于志宁大笑,拱手称谢:“微臣谢陛下。这不仅是解忧公主的荣耀,更是我于志宁的荣耀。今日之后,长安士民恐怕将羡煞我于志宁洪福齐天,竟得良妻若此了。”
天子轻笑一声。“如此,便好。”
是日,修罗将军,鬓簪鲜花,手提宝剑,身着罗裙,半系铁甲,英姿飒爽恍若浊世佳公子。游街之时,长安女子纷纷投掷香囊,瓜果,香气盈街,三日久久不散。自此,解忧公主之名,遍传天下。
听着此起彼伏的惊叹声,两位白衣僧人相视一叹。
“长安,不愧是长安。不仅仅城高池深,规制严整。更让人心折的,便是那雍容大气,不拘一格的开阔气魄。女子为将,亦可如此大大方方,跨马游街。”年长僧人感慨道。
“只是可惜,这份大气磅礴的气魄,建立在江南百姓的重税困辱之上。”年轻僧人叹气道。
“这,也正是你我来此的目的。但愿大周施加给江南士民的,不仅仅是严刑峻法,还有这份大气包容。”年长僧人一边说着,一边由那年轻僧人搀扶着,缓缓来到了太平坊溧阳大长公主府的门前,徐徐叩动了门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