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何?”
宇文云没有宇文雪话里话外的激愤,有的只是平静:“因为,我恨赵欢,皇帝自幼养在我的膝下,我自然知道他的性子,莫说与他作对,便是那一日我用刀剑加身于他,他也一样会对我这个母后照旧如故。可真能照旧如故么?皇帝能做到,我不能。”
“仁孝文皇后是陛下生母不假,可赵家抄家灭族,仁孝文皇后白绫加身都过去二十年了,便是天大的恨,也该消了吧”
“我曾经是想消了的,可太宗皇帝驾崩于忆欢阁,还给赵家平反,追赠了她仁孝文皇后的谥号。我才是太宗皇帝的皇后,我才是仁宗皇帝之母,过去了二十年,太宗皇帝却还是要让我沦为史书里的笑话,我怎么不能恨她,我不止恨她,我还恨太宗皇帝,恨他们二人所生的当今天子!”
宇文云手指向桥陵的最高处:“你看啊,太宗皇帝和她的仁孝文皇后如今就在那玄宫里,生未能朝夕相伴,百年之后却要待在一处千秋万岁。太宗皇帝的心里,从来只有她一人,哪里有过我?我恨赵欢,恨她毫不费力的就嫁给了心上人,恨她的心上人在她死后还念念不忘,恨她的儿子,轻而易举地夺走了本就是先帝的皇位。皇帝待我如母,几分真情,几分假意?他若是知道当初害他母亲早产生下他的人是我,他若是知道太宗皇帝驾崩在长安城外想让他死的人是我,还能待我如母么?”
这些事,宇文雪倒是第一次听说,但她还是想要劝和自己的姑母与丈夫,不为别的,只希望自己的丈夫能够得到哪怕一分一毫来自母亲的慈爱。她希望这样的慈爱,既然曾经出现过,便不要再消失了。
“母后错了”
“错了?”
“父皇追谥仁孝文皇后尊号,不过是驾崩之前成全自己的一桩心愿,倘若父皇心里真的没有母后,登基之日,就该为赵家平反,就该将仁孝文皇后的棺椁从赵家岗的乱坟堆里迁到桥陵。父皇给了母后该有的体面,父皇封母后为皇后,让仁宗皇帝为太子。陛下登基,乃是奉先帝的遗命,而非父皇!母后便是要恨,也恨不到父皇和陛下的头上。”
“宇文雪”宇文云的话有些重了起来:“你也是皇后了,日后你的儿子也会被封为太子,可若是皇帝对你,从未有过真情真意你该如何?若是皇帝与你朝夕相伴之日,与你同寝而眠之时,心里也从未装过你,你会如何?”
宇文云自己起了身:“你我皆是女子,女子最在乎的,不过就是眼前人的心意。可你我又不只是一个女子,你我是皇后,是古往今来史册里写了无数次的皇后,你我都清楚,帝王之心不可测,皇恩圣眷也不过是虚无缥缈之物,没有哪个皇帝的心里会只装下皇后一人。
我不会因为太宗皇帝牵挂赵欢而怨恨,不是因为我想明白了这些,而是因为我自己,问心有愧。至于为何恨赵欢,或许只是少年相知时,一份藏在心里的嫉妒,我嫉妒她轻而易举地得到了她想要的,所以赵家覆灭时,我欣喜若狂。我总是在想,世事无常,赵欢比我幸运,却也比我凄惨,我母仪天下,我的儿子登基九五。
可当皇帝一日一日的长大,当我渐渐明白太宗皇帝对他绝非明面上的那番厌弃,当我看到他脸上赵欢的影子,我便会想起二十年前我亲口告诉赵欢锦衣卫已经将赵家杀得人头滚滚时,她惊恐早产的场面。想来也是报应,最后她所生的,我自己养大的皇帝,夺走了让我唯一在她面前可以骄傲的一切。你说,我若是今日见到赵欢,我该如何自处?”
话音落下,宇文云抬头望向桥陵的山顶,她仿佛已经看见,杨景和赵欢曾经相亲无间的画面,她的怨念,因赵欢之死而平息,又因赵欢二十年后夺走一切而重生。
面对这番质问,宇文雪无言以对,唯有埋头在飞瀑流星之上。
“刚刚的话,是大宁朝的圣母皇太后所言,接下来的话,是看在你的祖父祖母,看在你的父亲面上,想提醒你”
“什么?”
“让我畏惧一世的独孤伽也好,我自己也罢,或者昨日的姜筠,今日的你,我们都无从让自己的夫君心系于我们一身。可有些话,我得提醒你,皇帝之心虽不能尽占,却不可不争。你本不该来陪我的,你该留在长安,留在你夫君的身边。免得等你有朝一日重返长安,后悔不已。”
宇文雪低头说道:“我陪母后来此,是想替陛下尽尽孝心”
“这是一个皇后该做的,却不是一个妻子该做的,皇帝想要的,也不仅仅是一个皇后”
“所以呢?”
“所以你该快马赶回长安,我听说陛下对南诏那个月依,颇为情深,你当真能容得下?”
“容得下能如何,容不下又能如何?”
宇文云双手负在身后,有些对自己侄女冥顽不灵的怨气:“你是镇国公府的女儿,你的叔父如今权倾朝野,党羽遍布,你的姑母是先帝的母后,那些受先帝皇恩的朝中文武也可以遥相呼应。你是陛下的发妻,如今长安那些新贵的从龙之臣也多受你恩惠。你若不愿让那南诏的月依出现在陛下眼前,或者让她永远的从这世上消失,不就一个点头?后宫女子,切莫心慈手软,否则将来后患无穷不能收拾之日,便是你和楚王,你们这对母子,万劫不复之时。”
“不了”
宇文云说的一切,宇文雪全部知道,她从始至终都知道,自己的夫君,对月依,和对司马晓与木今安是不同的,所以她可以大度地让司马晓在楚王府里安安稳稳地做她的侧妃,可以让木今安与自己同乘一辆马车自海州回到阳明城。
她也清楚,要让这世上少一个太平郡主,其实并没有那么困难,要让大宁的后宫里少一个藩国送来的秀女,也不是那么难以做到。
宇文松离京之日就已经提过此事,但与今日一样,她并未答应。
“母后”
宇文雪平静地回答道:“我想待陛下,问心无愧”
“意气用事,无可救药”
......
天盛元年旦月二十,夜,桥陵大雨,满天惊雷。
皇后宇文雪拿出了自己少年时常用的古琴春雷,独自一人,在暖心阁下榻之处抚琴,年少丧父后,她最害怕的便是雷声,所以往往喜欢抚琴让自己沉浸其中,再听不见那窗外的雷声。
可今夜,琴弦崩断,心有惊雷而不逊窗外。
“我问心无愧,你呢?”
皇后手中之琴,乃是初代镇国公宇文莽自江南卢家进献所获,通体黑色,隐隐泛着幽绿,犹如绿色藤蔓缠绕枯木,传言是大卫年间的名琴:“绿绮”
可失传渐久,真假难辨,皇后少年时,曾在雨打蕉叶的春雷之夜,提下“春雷”二字。
恍惚十载而去,大宁的皇后亦如曾经少女时那般畏惧着漫天的惊雷之声,嫁为楚王,每遇雷声,总会蜷缩在楚王杨宸的右臂之间,亲昵如常。
然今夜,枕边无人。
急促的惊雷和春雨搅得整个桥陵,人心难静。
宇文雪独自望着被她崩断琴弦的“春雷”又被窗外的电闪雷鸣一次次从恍惚中惊醒,不觉,已泪如雨下。
“我等春雷,来提醒你,该爱谁”
《天盛起居注》有言:
“元年春,旦月二十,夜,京师大雨,上于甘露殿阅国事于子时,见霹雳光影投窗入殿,又闻惊雷,谓左右曰‘去皇后殿中’。左右应曰‘上劳于国事,皇后离京,随圣母皇太后谒太宗桥陵’。上悻然曰‘皇后畏雷鸣,不知桥陵可闻雷声’次日,遣内侍樊楼往桥陵携御笔问安。左右曰‘相亲与百姓夫妻,无异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