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要下雨了,要不,明日再来?”
长安城西市的一处偏僻角落里,以卖糖人给小孩子为生的老人家在提醒着正在专心致志描糖人的月依。
从她来到这座长安城,除了日常所住的鸿胪寺,还有大朝时以南诏正使的身份入过皇宫,她待得最多的地方,就是这处卖糖人的摊位前。
糖人本就是卖给小孩子居多,孩子们喜欢的糖人,也大多是各种稀奇古怪的模样,可月依所描的糖人,或是穿着常服的少年郎,或是持剑的少年将军,虽姿态各异,但终不为孩子们所喜欢。
一来二去,月依每日在这糖人摊位前画的糖,大多都只能自己买走,而且画的时间也比卖糖人的老翁自己要多上许多。
月依所描的糖人渐渐栩栩如生起来,少年将军的神采,乃至坐骑,都慢慢有了神韵。可老翁却再不得自在,他只当每日坐在自己跟前的这位女子是个被心上人辜负的痴心人。但是望着她身后一脸肃色的随从,又不敢得罪,只得在长安西市里躲着月依。
而月依对此也并无什么怨言,她总会寻到这描糖人的摊位,然后一坐,又是一个下午。下人们曾经劝她不如包圆了拿到鸿胪寺里自己去做,可她却说鸿胪寺里耳目众多,她不想让有的人知道。
二月二,龙抬头的时节,京师的雨水渐渐充沛起来,每日天色也多是阴沉。
月依抬头一望,阴沉的天色看似是立刻就要下起了雨,她有些讨厌长安的雨,长安的雨往往来得缓,大多数雨滴都细如牛毛,不像她的家乡,不像风和日丽的南诏,不像夹杂在苍山洱海间的凉都,疾风骤雨,噼里啪啦下完以后,又立刻换作朗朗晴天。
“老人家,你为何这几日不躲着我了?”
“啊?”老翁有些哑然,他本以为月依真的相信了他所言的:“我这买卖嘛,就是得绕着人多的地方啊”
至于为何不躲着月依,给他银子的人没有交代,他也只能硬着头皮回答道:“我何曾躲着姑娘了?”
月依笑了,却没有说话,也没有注意对面的老人家面色惊慌。一月前,有人找到了他,一次给了他一百两银子,只吩咐了一句:“那位姑娘想画多久的糖人,便画多久的糖人,不用再躲。”
一百两银子是他老头子卖十年糖人也卖不出的价钱,他自然欣然应允。
“谁?”
月依听到自己侍卫拔刀的动静,也从自己的凳子下,看到了一双穿着雨靴的脚,回头望去,正是故人。
天子的銮驾前脚离开了长安,直奔京畿的蓝天大营而去,辽东的战报又一次传到了长安,不胜不败的结果里,是大宁战死两万余人,战无不胜的辽东铁骑在辽北的萨尔邻吃了闷头一帮,大宁丢了三座城池和十二万百姓,军械辎重不知其数。
这样的结果还敢在军报里写自己是不胜不败,“斩敌数万,贼首重伤而逃”
临海侯吴铮显然是将大宁朝如今的这位天子看作和先帝与太宗皇帝一样,未曾带兵征战的皇帝了。明明满朝文武人人皆知这是临海侯挂不住脸的狡辩之言,却因为不想让皇帝出兵,而默认了大宁在天盛元年的开春,已经三败于辽北各部手中。
在他们看来,辽东离长安很远,辽东铁骑的精锐尚在,北宁城尚在,不就是三座城池么?大宁有的是城池,仅仅是辽东道就有二十余座城池,不就是十二万百姓们,大宁在辽东经营三十余载,户部去岁清查的辽东道户籍清清楚楚的写着,辽东十二万户百姓,三万余归附之民。
所以,就依了临海侯之言,给他半年光景,再给点银子,让他收复失地便好。何至让京师的兵马跨越千里前去征战。
这是满朝文武的意思,却不是杨宸的意思。
所以趁着明日百官休沐,天子忽然传诏要在京畿祭祀龙王,祈求今岁风调雨顺,想明白的没想明白的,都无从阻拦。
月依转身看着为自己打伞的杨宸,有些惊喜,还是她所熟悉的样子,而不是那日在龙椅上穿着龙袍看着便让人不敢近前的模样。
今日杨宸穿的是青衫束口的骑装,白玉腰封贴在了劲瘦的腰间,显得长身玉立,英姿勃发,冷傲的眸光里,倒是难得多了一丝温情。
“参见”
杨宸拦住了想要行礼的月依,只说道:“随我出城办些事,两日便好”
“那我去换身衣裳?”
“不用了,城外的马车里给你备下了”
“可我没有骑马”
“我有”
说完,杨宸便领着月依翻上了乌骓马,这不是月依第一次坐到乌骓马上,却是第一次让她觉着这么理所当然。
“你们回鸿胪寺告诉阿雅,我两日后便回来”
杨宸也翻上了乌骓马,坐在月依身后,为了让杨宸舒服些,月依想往前稍稍坐一点,可她发现无论自己身子如何前倾,杨宸始终都紧紧贴着自己,让他动弹不得。换在从前,她定然要骂一句登徒子,或者像当初一道北归长安时在途中喜欢说的“泼皮无赖,混账小人”
可如今不行了,如今这座长安城,已经是杨宸的长安城,这四海的天下,连同她月依自己,都早已是他的了。
她能感受到杨宸两只健壮有力的手臂从自己的腰间穿过,拉住了缰绳,能感受到杨宸的头,就在自己的肩膀上,试探地靠近,却毫无回避的意思。
“云单阿雅也来了?”
“嗯,王兄说,阿雅在南诏没有无依无靠,熟识的人只有我”
“那看来你此行来长安便没打算回去”
杨宸的话里是得意,月依的脸上则是有些滚烫,她也贪婪地享受着这片刻的颠簸,在乌骓马上,没有天子,也没有太平郡主。
杨宸的身后,是从各处坊市里集结的影卫侍卫,他们汇聚在杨宸的身后,随他一道,浩浩荡荡地穿过长安城里贯通南北的朱雀大街。说来也是奇怪,无论是驻守皇城的羽林卫还是巡弋城池的九城兵马司士卒,都无人阻拦这支未见官阶,未持文牒的人马。
天子的銮驾出城了,可天子却不一定出城,羽林卫如今的指挥使和九城兵马司的指挥使,都是杨宸的近臣,自然知道该如何行事。
自明德门出城以后,月依方才见到了杨宸口中的马车,牵马执鞍者,乃是当今的司礼监秉笔太监李平安。
从始至终,杨宸没有想过隐瞒任何人,他对这位南诏太平郡主的特别。
“马车里有两套衣裙,一套是江南织造局送来的,一套是剑南织造局送来的,还有一套是吴王府送来的锦衣猎装,按着你的尺寸,挑一套你喜欢的便是”
月依下马以后,径直走向马车,她向李平安行礼,李平安却颇为惶恐地说道:“郡主殿下,这可使不得,再过些时日,您就是主子了”
月依记得,那日在奉天殿外,自己即将面圣前,李平安亲自向自己递来姜汤时也是这副殷勤的神色。而如今执掌影卫的李平安,显然也对月依在长安的事一清二楚,那位不再躲避月依的买糖老翁就出自他的手笔。
韩芳时常在外,司礼监今日真正的掌门人,也只有他李平安,所以他很清楚宇文雪在离京前命尚衣局提前按月依的尺寸准备贵妃常服和宫装的谕旨,也很清楚,宇文雪让尚寝局的女官在遴选秀女资格时,不必查验太平郡主是否为处子之身的秘闻。
就在月依走入马车以后,没有任何人吩咐,也无须杨宸开口,还未等李平安带领的几名内侍将遮光的黄帐尽数展开,所有人皆调转马头背向了马车,只有杨宸一人仍旧立马在马车前。
一如杨宸所料,月依选了那套猎装。
月依从未穿过如此轻便的猎装,看似繁杂,实则轻盈,最要紧的,是这身衣裳内绣有软甲,刀枪不可破。
“马呢?”
“不与我一道骑马了?”
“不是打猎么?同骑一马,如何打猎?”
杨宸笑了:“哈哈哈哈,我何时说过今日出城是打猎啊?怎么,你想打猎啊?若是想打猎咱们改日去上林苑好好猎他一番”
“不打猎你准备猎装做什么?”月依有些不快,其实马车里,另外两套褶裙她都喜欢,自那日大昭寺一别后,她愈发想让自己做回一个干干净净的女儿,而非一个每日在军中行走的将军,毕竟如今的南诏,太平无事,也不再需要一个上马杀敌的郡主了。
“给我马”
杨宸向去疾扫了一眼,便又有一名侍卫主动下马,将自己所骑的坐骑留给了月依:“郡主小心,这是宫中御马监的战马,性子有些野”
“好马”
月依拍了拍马背,轻盈地一个翻身,便坐了上去:“大宁的战马比起南诏的,可是高了整整一头”
“不急”杨宸有些宠溺地望着月依,随后向李平安吩咐道:“回到宫里,无论内阁谁来求见,一概不见!”
“诺!”
“还有我?”月依指了指马车,有些面露尴尬,李平安到底是韩芳手把手教出来的徒弟,无须主子多言便清楚月依所为何事:“郡主放心,咱家先去鸿胪寺请郡主的侍女来取”
“有劳公公了”
“不敢当”
“走,去蓝田大营!”
“奴婢恭送陛下!”
李平安站在其后,望着杨宸和月依带着一队人马,踏泥而去。和当初奉命迎接自己的皇叔湘王不同,这一日,轻装简从的杨宸只用了不到一日,便在当夜进入了蓝田大营。如今贵为中军将军的洪海正领兵屯驻于此,作为杨宸在定南道收服的第一位猛将,洪海统领的中军乃是五军都督府治下最好的精锐,算上原有的长雷营本部和原有的京营兵马,整整三万有余。
从前日收到了杨宸的密诏到今夜,洪海已经在此等候了天子许久,他有些不解,若是天子想要议事,诏自己回长安便是,又何必掩人耳目的亲自走一遭。
而且恭候杨宸之时,看到杨宸所带的人里,竟然还有月依,叩首于地的时候,便只能在嘴里念叨着:“皇后娘娘恕罪,皇后娘娘恕罪!”
跟随杨宸出生入死的旧部,大多在将来成为大宁朝的国之重臣,而在未来可见的日子里,他们这群被戏称为一朝富贵的从龙之臣,还有另外的一个名字:“楚王党”
忠于从前的楚王杨宸,当今的天子,也忠于如今的楚王,天盛帝长子杨湛,在他们看来,即便没有册立太子,楚王杨湛,也该是理所应当的储君。
蓝田大营早已不是那个只有营帐的大寨,如今的蓝田大营,其实更像一座没有百姓的军镇,粮草,武库,将军府,一应俱全,作为天子麾下的猛将,作为如今定国公和护国公都需要亲近的将军,洪海想从本就没有余粮的兵部那里要到银子修葺关城,实则也不是那么难的事。
因为已经入夜,杨宸并未立刻与洪海议事,而是秘密住进了洪海为自己所建的将军府中,说是将军府,其实难副,不过是一个四进的院落罢了。
毫无疑问,自杨宸入府,护卫就交给了随驾的影卫,连洪海所准备的晚膳,也得在去疾的监视下,先亲自吃上一番。不过这样的场景,被杨宸所寻见后,也就立刻叫停。
这一夜,在蓝天大营空空如也的院中,月依倚靠在了杨宸的肩膀上,听着这位年轻的天子讲述自己登基之后的种种趣事和种种无奈。
许多年后月依也会记得这夜,但忘记许多场面,唯有杨宸半开玩笑半认真的叹息,她永远也没能忘记。
“我就是这座长安城里最尊贵的囚徒了,长安就是我的诏狱,长乐宫便是我的牢房,文武百官就是每日逼着我做事的狱卒,我想做一个好皇帝,所以我没有自在了,东都,江南,辽东,河西,南诏,大宁的江山湖海,名山大川,统都去不了了。就连来蓝田大营一趟,我都得找个借口,否则言官会在朝上说我,御史会上奏骂我,就连内阁也会在勤政殿里怨我。我是天下人的君父,可我不是杨宸了”
杨宸此行来到蓝田,只为一事,让洪海率骑军五千,去辽东看看,看看那儿的辽东铁骑,是否还是当年那仅仅凭借余威便让人闻风丧胆的杨家精锐,去看看辽东的百姓,是否也如当初的定南百姓一样,每日畏惧在外族的屠刀之下。
连城很长,可连城修没有修到辽东的山脚,连城之外的百姓,也是杨宸心里的百姓,而非朝中之人所言的一个数字。
尽管此事在之后的朝中引起了轩然大波,可毕竟是骑军已经开拔,又只有五千人马,木已成舟,百官也只得咬牙认下。
但是另外的一桩事,却直接让天盛一朝最热闹的一出廷杖,就此开场。
二月初九,奉天殿,军国大计已经商议得七七八八,坐在龙椅之上的杨宸穿着玄色龙袍,满怀欣喜的将目光望向了赵构。因为方孺奉诏往凉州宣旨削藩,赵构作为礼部左侍郎,成为如今在礼部主事之人。
“礼部何在?”
“臣,礼部左侍郎赵构,在”
赵构拿着玉笏,恭敬地叩首在御前听命。
“礼部昨日上的那个折子,朕看过了,虽是朕天盛一朝的第一次采秀,但铺设太过,依朕看,两百六十名秀女太多,留一百人足矣。还有,南诏的太平郡主怎么忘了?秀女名录,朕已经筛选过一遍,今日便让司礼监发还礼部,礼部重拟一个章程交给朕。今日被删掉的女子也和今后落选的女子一样,赐礼不变,余者可酌情删减,此国事多艰,六十万两只办一个采秀,太过了。二十万两便可,若有缺口,由宫里尚义局补上。”
赵构是何许人也,如今满打满算,自广武年间中了进士,也算是四朝元老,他怎么会不清楚在京师已经传开的“南诏太平郡主月依”是如何从秀女名录中落选。他上了四次,每次都被内阁驳回,直到经人一语点醒,删去了月依名字,礼部的折子才最终被呈到了御前。
匍匐于地,他已然感受到自己身前那股不容置疑的天子王气,可他的身后,又是多少双目光紧盯着。他不清楚内阁为何要删去太平郡主的名字,可想到内阁之中,只少了一个方孺,余者无不是当今陛下的亲信之人,还以为是杨宸已经暗示内阁。
“启禀陛下!”
赵构没有奉命,可是沉声开口说道:“此虽是陛下家事,却也是我天盛一朝第一次采选秀女,不可有损皇家气度,广武年间,每五岁一采,秀女三千,所耗金银百万,太宗皇帝崇简,只于永文三年采秀,也是秀女三百,耗银五十余万两,余者由宫内差遣调拨。先帝登基采秀,所耗银两也有八十余万,臣等无能,实在不知二十万两,该是如何章程,恳请陛下收回成命。”
赵构此言一出,其身后果真有御史在心里嘀咕道:“老贼,不愧是四朝元老,圆滑用到陛下的头上了?绝口不提最要紧的事,只提别的事让陛下收回成命,把这难办的差事又还给陛下是吧?”
“皇家气度又不是靠银子堆出来的,一切按着原来的规矩办,但秀女人选太多,必须删减,差的银两,就交给宫内差办。但是太平郡主月依的名字,必须加进秀女名录之中。”
此时的赵构才发觉自己那点小聪明是无从在头顶那位年轻天子的身前昏过去。其实不止他好奇为何月依的名字从秀女名录中被删去,就连杨宸自己,都有些好奇。所以此刻的他,端坐在龙椅上,细细打量着自己御前文武百官的神色,从细微处,他对此刻的沉寂,感到有些不妙。
“臣,御史崔亢,有本启禀!”
从御史言官的臣列里,杨宸看着一位身形消瘦,但仪态气度不俗的御史走出臣列,穿着御史言官独有的蓝色官袍向自己行礼道。
“爱卿有话便说”
“臣要弹劾,南诏郡王月腾,欺君罔上,其心可诛!”
此言一出,不止杨宸,连站在杨宸身边的李平安都有些吃惊,唯一不吃惊的是,满朝文武。所以杨宸的直觉告诉了他,今日,有人是有备而来。
“诏王怎么了?”
“先帝有诏,命藩国进献贵女为我大宁亲王妻妾,以示交好。然,南诏郡王月腾,欺君罔上,蔑视我大宁上国之威,轻我大宁上国乃礼仪之国,竟然命太平郡主月依入京候嫁于陛下!”
崔亢这话把杨宸想说的,已经提前说了一遍。他虽不知为何礼部送来的秀女名录里没有月依,但猜到定是有人从中作梗,所以便提前想好了说辞,一旦不行,便用先帝杨智曾经诏月依为楚王侧妃之选来回绝百官的滔滔之言。
“南诏郡王和太平郡主的爵位乃是永文六年大朝之日,太宗皇帝亲自册封,先皇在时,也的确说过要让太平郡主做朕的侧妃。月腾不过是奉诏行事,怎么就欺君罔上了?”
“那陛下可知道,太平郡主月依,在南诏时,曾先被其父许给藏司红教大喇嘛多朗嘉措之子,多吉?多家狂悖不臣,为我上国所征伐,多家覆灭。月依又曾奉其兄月腾之命出使藏司,可据臣等所知,月依在大昭寺曾与云单嘉措之子,云单贡布有亲,羁縻大昭寺云单家后宅半年之久,其为云单贡布之妻,在藏司南诏已是人尽皆知。若非陛下率军征讨,月依恐早已在大昭寺为云单家生儿育女。
可月腾接诏,不遴选南诏贵女,也不上奏回禀先皇其中变故,只将其早已两嫁之女送来京城,这不是欺君是什么?陛下先杀多吉,又杀云丹贡布,月依夫君二人皆命丧陛下天威,月腾明知如此,却将月依送到陛下身边,这不是其心可诛,又是什么?臣斗胆,请陛下即刻将太平郡主月依逐出京师,令其归国,下诏褫夺南诏郡王爵位,以示惩戒,以伸我上国天威法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