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什么呢?你走神了。她提醒自己,你是来看病号的。
也就是说,他还在做新郎时就做好了跟她分手的准备。炳华,你真可恨!
她站在门框下,有些着迷地看着,看得身上微微地出汗,仿佛站在太阳下晒着一样。她真希望他一直这样背着她,不要转过身来,或者,在他转过身来前,她悄悄地离开。
看完信,苏晴沉默了很长时间。她奇怪自己为什么没有痛哭,也许因为所有的眼泪都留在了炳华离去后最初的三个月里,而现在,她心如死灰。从时间上推算,他写这封信时她还没怀上小鱼,是他们结婚不久的事。可以想见,当时他是经过怎样的深思熟虑,又怎样的痛苦折磨后才提笔的,原来,他早已悄悄地走进过她的内心世界,翻看过她隐藏在私密空间的那些东西,所以,他才会写下这样一封信。
就在她想悄悄离开的时候,他突然回过身来,四目相撞的一刹间,她看见另一双眼睛里分明燃起两朵火花,简直不敢相信。她眨了一下眼,以便看得更清楚一些,可再定睛看时,它们已不见了。依旧是上级对下级那么一种目光。她有些不信,想把那两朵小火花找回来,可它们真的不见了,他不高兴你来吗?她倒吸了一口气,感觉心里翻起一种很深很深的失望。
没有落款,没有日期。
她努力让自己摆脱这种心境,让自己尽量不去想别的,尽量理解他。理解一个病人,不,一个伤员。
和你结婚,不知道是不是一个错误。从我们结婚那天起,不,或许更早一些,也就是那场酒醒后,我隐隐觉出你的心不属于我。结婚后,事实证明我的直觉是对的。因为自私,也因为爱,我听从了命运的安排,成为了你的丈夫。我知道你是情非所愿,甚至是赌气。说真的,难为你了,也委屈你了。我不知该怎样做才能纠正这个错误,也不知现在纠正是否还来得及,更不知道我是否有勇气把这封信交给你。我听你的,你选择吧!不管你如何选择,我都会同意。我想,爱一个人,就要给她自由!但我仍要告诉你的是:我爱你。
他用手势示意她坐,她就乖乖地在靠墙的沙发上坐下。
苏晴:
他直着身子坐在病床上,直不棱登地问她有什么事。
那封信,是她整理司炳华遗物时发现的。它就在他办公室一个抽屉里锁着,装在一个牛皮纸的信封里,信封上写着“苏晴”两字。很显然,他当时是想交给她的,为什么一直没有到她手里,她无从知道。如果他不走,也许这辈子她都看不见它。她情愿看不见它。可这会儿,已经不可能了,她已将它展开:
有时,人的第一句话,就决定两个人说话的调子。被他这么一问,苏晴很不舒服,便也没好气地说,没事,我就不能来看个大活人?
司炳华走后,苏晴过了很长一段自闭式生活。她学会了抽烟,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偷偷地抽。她不记得第一支烟是怎么点着吸起来的,只记得是它陪着她打发掉一个个孤寂的长夜。常常,她洗完澡,倚靠在床头边,把灯关掉,点上一棵幽幽地吸着,让自己久久地浸泡在黑暗里,看着烟头一明一灭,一明一灭,似乎从明灭里看到了人生。人生不就是这样吗?活着的时候,就是亮着,像现在这样,终有一天熄掉了,就跟炳华一样。那是人的归宿。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她想。是不是这样去想,就会减少对炳华的过早离去的心痛内疚呢。不可能,她知道她的痛苦里,永远有对炳华的内疚和自责。她想,她这辈子都无法摆脱它们了。何况只要你还在保留着炳华留下的那封信,整个心都会不可抗拒地被它们夺走,神经末梢就像要撕扯断一样。
他微点一下头:除了看活人,不会没别的事吧?
亚娟还在电话里唠叨,苏晴却什么都听不见了,充塞她耳膜的是一列火车风驰电掣的呼啸声……
她头一扬:是有事,我来要回我的东西。
话是这么说,苏晴心想却倏地涌过一股热流,那晚上的情景,不,是心境,也随着这股热流翻腾起来,当时,能脱离危险安全回来,恨不得整个人倒下去,一点力气都不剩了,真的是再迈一小步都万分艰难,但奇怪的是,她没倒下,反倒精神了起来,感觉沉重又倦怠的身子,冲进了一股新鲜血液在身上悄然地流通,它们是从眼睛里灌入体内的,当她远远地看见那个被雨淋湿的高大身影就在路口上站着时,那一瞬间,她全身的血液都沸腾起来。也是那一瞬间,她忘记所有的顾忌,也忘记了场合,忘记了周围的目光,忘记了雨水在脸上淌成了无数条小溪,什么都忘记了,她觉得自己是那么勇敢,从未有过的勇敢,有东西在身体内咕咕地叫,往头顶上涌,涌得她觉得自己不是在走,是在飘,身体轻飘飘的。离他愈来愈近时,她闻到一阵清香——是那种她早已熟悉的草香——这气味让她眩晕。而他,也在凝视她的脸,她能感觉到他罩在她的脸上,她仿佛得到了鼓励,又向前“飘”了一步。不能再往前了,她告诉自己得停下来,必须停下,她一个劲地提醒自己。然后,想都没想,“对不起”这三个字,就从嘴边滑了出来。她到现在仍后悔,为什么要把它说出来。因为就在她吐出这三个字后,他却挥动手臂,让一切戛然而止,把他们本来很近的距离,挥出了好长一截,也把她刚刚涌上来的那股甜蜜欢愉的心情挥去,重新换上了长时间隐忍后的痛苦绝望。但她仍要感谢他。是的,感谢,要不是他的理智,她身体还会往前“飘”,后果不堪设想。当时,她和他就一步之隔,要不是他转身跳上车离开,她不知会做出什么事来。想想看,要是再勇敢一点,不看他的脸色,不管他的手势,扑进他的怀里,在众目睽睽下,正视你的爱,宣布你的爱,承认你的爱,他还会下那道命令吗?他会像你期待的那样把你紧紧地搂抱吗?要是那样的话,历史车轮会在那一刻改辙……可是,事实是,那列火车又一次擦肩而过。
什么东西?
谢你个头!要谢你谢,我有什么好谢的!我们为工作差点把命丢了,他淋了一晚上雨算什么?
那份报告。
亚娟被苏晴骂了几句,不但不生气,反倒更来劲了:我听说,你下不来山的那个晚上,人家为你淋了一晚上的雨,你都没感动一下?对人家说声谢谢什么的?
什么报告?他是真不明白还是假装糊涂。
呸!结你个鬼呀,狗屁良方!我看你真是狗嘴吐不出象牙来!年轻时就没句正经话,到老来还是这德性,老没正经!
还有什么报告?我的转业报告。
结婚吧,一结婚准好。
他站了起来,朝窗前走了两步:放心,我会投你一票的。
什么良方?
是吗?她看着他的背影:那就多谢了!
这几天,不知是过度疲劳,还是压力太大,苏晴发现自己内分泌出现了紊乱,经期延后了很长时间还不见动静。亚娟打电话时,苏晴把这一情况说了说。没想到亚娟竟说没事,我有一剂良方,你想不想试试?
他仍不看她,对着窗外说,我想通了,特别是住在医院里这几天,我想了很多。凌立,还有你,特别是你。这些年你为基地已经做得够多的了——用“牺牲”这两个字,我看也不为过。在这样贫苦、荒凉的地方工作、生活这么多年,你已经牺牲得太多了,萌生去意甚至想永远离开,也是人之常情,没什么可以指摘的,这个时候提出转业,在我看来很好!你的确早该换一个环境,过你早该享有的那样一份生活。去吧,去过属于你自己的生活。这里,我这里再找不出什么理由来挽留你了。你放心,这次,我一定投你一票。他说完,站在那里,头也不扭一下,仿佛不是对她,而是在对空气说话。
吕其又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走了。
她“腾”地站了起来,比火箭点火时的速度还要快,此刻她感觉全身的血都往头顶上涌,身子在微微地打颤,因为说出话来都是颤的:谁要你那一票?你以为我是来拉票的吗?我活得就这么可怜,时时刻刻都需要你们照顾是不是?你说得不错,这些年我是尽我所能做了一点点工作,可是,谁不是这样在做?谁游手好闲了吗?……
苏晴说:吕副总师,言之过重了,咱们不都是为“太白一号”嘛,没有什么不好做人的。
突然,她的嗓子好像一下子被什么东西塞住了,满腹的话被堵塞得说不下去了,她久久地盯着他的后脑勺,感觉他一动不动的身影随着眼眶里漫上来的水雾摇晃起来,摇晃中渐渐显现出来的是另一组镜头,一组在这些日子里不断在她脑海回放的一群不要命的人朝发射塔架冲进去的镜头……这些人里,哪一个不知道塔架上的危险?是谁命令让他们往里冲的?没有人下命令,他们都是自觉自愿的,根本来不及想个人的安危,甚至连冒一冒这样的念头都来不及,有这样的念头,人就不会拼命地往里冲。这种时候,一丝丝的杂念,都会让人腿发软,别说跑了。他们一个个都不要命地冲向发射塔架。他们心里只想着保护火箭、卫星、发射场的一切。谁都知道随时可能发生意外,一粒小小的火星,都可能带来灭顶之灾。他们退缩了吗?手烫伤了,就用嘴去咬,看看周建明那张嘴烧成什么样了!再看看他——他敢把手上的绷带解开,让人看一看手烧成什么样吗?是他和他们牺牲得多,还是我牺牲得多?随便拉一个基地的什么人跟我比,哪一个做出的牺牲比我少?哪一个付出的代价比我轻?凭什么我就应该享受更好更安逸的生活?凭什么只能是你们留下,而我只能当逃兵?我就不能再有别的选择了吗?!不!你没资格指使我编排我的生活。我留下来,不是为你,是为我自己,为我自己的良心,你别想让我离开,谁要你那一票,你以为我稀罕你那一票吗?不!让你那一票见鬼去!
这天,吕其突然来到中心,见到苏晴时就叫苦叫冤起来,说是苏主任啊苏主任,我是白支持你一回了,你们都成了寻找“窗口”的积极分子,我呢?我成了“窗口”的绊脚石!你让我里外不好做人啊!
这些话,她一句也说不出来,她哽咽得厉害,它们只能在她的心里大声地朝他嚷嚷,而眼下能替她使劲的只有泪水。她泪如雨下。他好久没听见动静,才慢慢地转过身,一点都不意外地看着她,什么话都没说,只是默默地走到床头柜前,从纸巾盒里抽出一沓纸巾,递向她。她没有接,而是泪眼蒙眬地迎着他,这是她,这么多年来,第一次隔着泪水,大胆地盯着他的脸,久久地盯着,也不把泪抹去,一任它哗哗地往下淌……
黑呷山上的气象设备恢复后,工作状态良好。苏晴感觉身上的担子轻了许多。
这事过去多久了?只要一回想起那天的情景,苏晴依然抑制不住地激动,眼睛依然忍不住地潮湿,好像八年前的泪水流到今天从没拭去似的。
一
外面的工作间突然闹哄哄起来,她正要往外走,曲比拉铁冲了进来。他声音不大,但在苏晴听来却像一声炸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