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星说:“本来是县上集体买的,可县里没钱,让各公社各大队,生产队凑钱上交了去买。我们大队穷,凑钱不易,交晚了,弄来的书又不够数,我们大队就没领到。我们罗书记是个老党员,他认为这下可丢了脸,就把钱要回来,让我到明州来想想办法。”
虹羽说:“这可难了,街上新华书店的关门了,你上哪儿买去?”
罗星说:“有希望,我三舅不是早被撤了职吗?想不到因祸得福,被他们结合进了什么委什么会,三舅妈整天嘀咕说进那玩艺儿干嘛呢?那什么委会,什么鸟都有,越看越不正路。三舅说,不进又能怎么办?人家指名让你进还说抬举你,反正咱是光吃饭不作主先顾了眼前再说吧。听说罗星进城要买书,三舅说他认识专管发行的人,明天就去找那人说说,看能不能给匀点儿出来。看样子问题不大。
第二天初四,李丽青早早起来上班去了。虹羽直睡到十点多才醒来。这一夜她睡得很不安稳,整夜到处游荡着,一个人孤零零的。不管她走到哪里,到处都没有人,只看见四周全是红亮亮的一色,不知道是火还是血,她在梦中只觉红通通的红得可怕。醒来还久久心惊肉跳的。虹羽穿好衣坐在被窝里暖着,眼睛直直地看着手中那两本火里逃生的书,可她一个字也没能看进去。不用说那些个问号又成精作怪地在她脑海里绕来绕去,纠扰不清。不同的是,这次的问号是红色的,染上了血色火光。又不用说,虹羽还是得不到能令她自己满意的答案。因为这答案被紧紧锁在了潘多拉的盒子里,而钥匙,正巧在一个也会使赫耳墨斯迷惑的,完美的、有着一切天赋的女人的手掌之中。但虹羽的心灵深处,始终希望能够再次看到红色的辉煌。她最终还是等到了盼到了看见了她所希望看到的,不过那时她已经是年届不惑的中年人。
随着一声门响,李丽青从工厂带着饭菜回来了。虹羽急急下床来吃午饭。饭菜都是母亲用提热水洗脸的木桶提回来的,有饭有菜还有汤,分别用盆、用碗用大搪瓷缸盛着,所以装了整整一满木桶。虹羽见妈累得腰都直不起,心里很觉不安,急忙上前帮助妈把饭菜从桶里端出来。还对妈说要去食堂吃饭,妈就不用这样辛苦地提来提去了。李丽青摇摇头,叹口气,说吃饭吧。母女俩默默地正吃着简单的饭菜,李丽青突然问女儿说:“虹羽,你们什么时候回乡下啊?”
虹羽的心沉沉一跳,笑笑对妈说:“妈,不是连路上共15天假吗?我回家就告诉过你的。”
李丽青说:“哦,妈妈忘了,这不是,还有7天吗?唉……”
虹羽说:“妈,您怎么啦?是没有饭票了?”
李丽青说:“不,不是。我只是担心……没什么,吃饭吧。”
虹羽说“妈妈,您有话直说,不用犯难。如果,有什么人为难您,我可以提前回队的。”
李丽青说:“孩子,你别误会,妈哪能不想让你多住些日子呢?只是派出所的人今天又到了我们厂,催促你们知青按时回队去,不要超过假期了!”
虹羽说:“这不是还没超过吗?妈您着什么急呀!”
李丽青说:“虹羽,妈不是着急别的,妈只是担心你那脾气。昨天出门就是大半天,还弄了一手血,连棉衣上也有血印儿,妈昨晚连夜给你弄掉了,一夜也睡不安稳。虹羽呀,你可千万别给我弄出啥事来呀!”
虹羽说:“妈您别怕,我不会连累您的。”
李丽青说:“这就好,你看这,又不知道从哪弄来的两本旧书!要不,拿来给妈烧饭吧?”
虹羽一听烧字可急了,大声说:“妈,你不用担心,这书,我会放到罗星家去。”
李丽青说:“那敢情好。虹羽,妈也没别的意思,这年头,小心点儿好。这个、饭碗哪,妈也不易呀,唉……”
虹羽说:“妈,真不明白,您这么小心那么小心...大哥早说您有问题,您到底到底有啥问题能给我说说吗?”
李丽青的脸立时变得煞白,她支支吾吾说:“虹羽,好孩子,这事儿,都过去,过去好长时间了,你还小呢,就,就别管这事,好不好?”
虹羽说:“我不小了,这事儿我看也没过去。这不还写着呢!”
李丽青不觉退后一步,右手下意识蒙住小白符号,脸色又白又青,她颤声说:“你、你、你可真长大了!会挖妈的伤疤了!会戳妈的心窝子了!你……哎,我咋就生下这么个不懂事的小冤家呢!”
虹羽看见妈的眼泪刷刷地流,知道自己的话太过分了,妈是极少流泪的呀!她低下头,轻声对妈说:“妈,我,我不过随便问问,没别的意思,您别生气,对不起,我不该这么说话。”
李丽青不吭声,她擦擦眼泪,提起水桶说:“不管你怎么想,妈总是对得起你的。我要上班去了。”说着转身就走。
虹羽说:“妈,下午我去罗星家,罗星让您去吃晚饭呢。”
李丽青头也不回地说:“再说吧。出门记得穿上大棉袄,围好围脖。”说着开门走了。
虹羽不觉叹了口气,也松了口气。妈的心事好重!为什么这事儿就不能提呢?是啊,不管妈做过什么事,妈是对得起我的。刘奶奶说,妈生我三天三夜,可遭了大罪了!差点儿搭上命去。妈是生我养我的人,没有她就没有我凌虹羽,何况还是难产呢!算了,不能问就不问吧。往后,可得对妈迁就着点儿,再不能让她伤心生气了,要不,爸在地下也会不安的。对了,一年多才回来一次,病也好了,我得去爸坟上去看看,也去看看姑。上次是跟妈一起去的,这次妈……对,我让罗星跟我一道去,路上也好说说话。“唉,这春节,过得可是憋闷透了!真想早点回队去。”
虹羽一边想着,一边穿衣围围脖,然后出门走到罗星家。罗星跟二傻早吃过饭,兄弟俩正坐着烤火呢。虹羽看见二傻头上、脸上都有青紫伤痕,忙问是怎么回事?二傻咧咧大嘴又要哭,
罗星忙说:“男子汉不能哭,你不是说要当兵吗?大兵是不能哭的。”
二傻说:“哼,等我当了兵,打他们,狠狠打!”
罗星说:“对对,狠狠打。二傻哥,你去睡会儿,伤就不痛了。”
二傻说:“是真的吗?”
罗星说:“当然是真的,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二傻走后,罗星说:“二傻哥上午去拾破烂,看见一大堆不知道是谁撕下来的纸片,他正高高兴兴往麻袋里塞呢。几个人不容分说,抓住就打,被二傻哥打了两个,其余的人一齐上,就把二傻哥打成这样!幸好我跟三舅从那儿过,好说歹说地才把他救回来。
两个人叹息了一回,议论了一回,也没扯明白个啥道理结果的,只好先不去想它。虹羽问罗星买书的事办得怎么样?罗星说办好了,那人答应书三天以后才能到。
虹羽说:“那可正好,你跟我一道去一趟我姑家,好不好?”
罗星说:“反正我也没事,去就去吧。可是这大冷的天,走那么远的路,你身体能行吗?”
虹羽说她想去爸的坟上看看,身体倒没什么,心里却是憋得慌。又把自己跟妈的争论告诉罗星,说她从小就觉得妈跟自己远远的,淡淡的,现在大了,就更不自然了。她心里觉得很别扭,老想离开妈,离得远远的。可离开了又想得慌,老惦着妈一个人生病什么的。罗星说妈总归是妈,劝虹羽多体谅妈一些。一个人有妈是她的福气,像他自己妈死得早,小的时候只是痛哭一场,这越长大,对妈妈就是越思念,有时候想得都心尖儿发疼呢,常常一个人跑到给妈摘山里红的那颗树底下发愣,可是妈却再也不能回到自己身边来了。不像虹羽,想妈妈还可以回来看看。虹羽想想也对,妈老了,胆小怕事也是人之常情,再加上眼下这个乱劲儿,让自己小心点也是妈的关切之情,自己倒是真该体谅她一些才对。虹羽觉得跟罗星说说话心里总能轻松许多,两个人便说起各自乡下的情况。谈笑中不知不觉天就慢慢黑下来了。大喜却一直没来。罗星剁了一支腊山鸡,切了几个白萝卜一起熬着,叫醒二傻让他去叫李姨来吃晚饭。二傻回来说干妈已经吃过饭了,让他们自己吃,还说让虹羽吃了饭早点回去,别冻着。虹羽知道妈还生着气呢,心里挺后悔的,也只好回家再给妈赔个小心了。
罗星三个人等大喜等到傍晚,大喜昨天来这里的时候,大喜还是没来。二傻拼命叫饿,几个人只好先吃饭再说。等吃完饭,二傻说怎么这伤还痛啊?罗星让他再去睡,说到了明天早上伤就不疼了。二傻就乖乖地又去睡。虹羽看着罗星好笑,说如果满世界都是二傻哥这么听话的人,罗星就可以当撒谎国的国王了!罗星笑笑说:“不然让我怎么说?难道告诉二傻,这伤最快也得半个月,十来天才能不疼了?我早说过,有时候,撒谎也是没办法的事嘛!”
虹羽笑着说:“罗星你总是有理,都快成三里湾的常有理了!不过你不是常有理,你是撒谎有理。”
罗星说:“我可没那么说啊,撒谎有理也得看什么情况对什么人的。”
虹羽看看罗星那依然黑亮亮的眼睛说:“罗星,你不会对我撒谎吧?”
罗星一脸严肃一脸郑重地说:“不会,虹羽你放心,我发誓,我罗星任何时候都不会撒谎欺骗你的!”
虹羽说:“我说句笑话呢,瞧你那紧张样儿!”
罗星的脸被火光映得红红的,双手紧张的搓着,被虹羽说破了心事,他更是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十八岁的罗星,已经不是一年多前的小男子汉了。他高大英俊,满头微卷的黑发映衬着很有型的红黑脸膛,使他显得较过去更成熟些,上唇还出现了一层茸茸的胡须,更为他增添了几分成人的气慨。在罗星的眼里,虹羽也不是过去像小兄弟一样的凌虹羽同学了。她已然长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各种女性的特征在她身上悄悄地但是极为明显地出现。匀匀称称,自自然然。尽管虹羽自己还没有完全意识到这些展示女性豆寇年华的美好之处,但这充满青春魅力的一切,却无处不令年轻的罗星怦然心动。虹羽低头烤着火,见罗星久久不说话,便抬眼向罗星看去,正好跟罗星柔和而且透着暖意的目光碰在一起,虹羽有些慌乱,她极想挪开眼光看看别的什么东西?可是罗星的目光却柔柔地劝着她的心,那是一种无声但又令人不忍拒绝的语言,而且极其优美动听,让人心动神怡。虹羽这才知道,原来眼睛也是会说话的。罗星的手极自然的伸过来,虹羽的手也极自然的让他的大手包容着。于是,手似乎也具备了语言的能力,互相诉说着暖暖的热乎乎的特殊语言。这热乎乎的语言还使两颗年轻的心燃起美丽的桔黄色的火焰,这点如灯如烛的煦煦之火,烤热了他们的血液,进而温暖着两具年轻的躯体,使初春的峭寒不再存在于这间缝隙较多的木板屋里,小屋因而充满着洋洋春意。
呵,青春是美好的,而从来不存在于现实之中的幻想更是美好的。它永远只飞翔在两颗纯洁无瑕的美好心灵之间,让心与心相互温暖相互安慰,以暂时避开尘世风霜忧烦而得到即使片刻的恬静与幸福。尽管短暂,却令人永远不能忘却。因而,人们常常因了这个不能忘却的短暂,而鼓起勇气继续在这漫漫尘世中走下去,企望寻觅到那永远不能忘却的恒久。然而这恒久,却不是每一个人都有幸寻觅得到的。这要看你是不是能够在寻寻觅觅之中,识破命运女神永远在你眼前晃来摆去的金色的幻想而且远离它,去找到一片确实属于你自己的实地,在那里,你才会有可能得到属于你自己的恒久。因为,幻想中的景象,永远只能是短暂的,幻想一旦消失,人们便重又回到嚣嚣尘世之中。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