虹羽自己也不明白那位队长为什么会听得进自己“豁出去”了说的那一番话。她只是为母亲中午下班回家,不用再屈辱的钻进钻出而感到心情极轻松愉快。虹羽还觉得,并不是所有的人忽然都变得不可理喻了。人们心底毕竟还保留着一份善良、一份恻隐的纯真,这也许是我们人类并没有像有些物种那样,自相残杀吞噬而灭绝,能够得以生生不息原因之一吧?虹羽很为自己突然明白了人与兽的根本区别而兴奋不已,步履自然轻快了许多。她想到离开之前还有三件事情没有办或没有得到确实的消息:第一件是罗星要买的书,不知道究竟买好了没有?这关系陈爷爷的书能不能安全送到罗星家里去的问题,等下见了罗星自然会知道的。第二件事是自己回家十来天了,还没去看看刘爷爷、刘奶奶,也不知道二位老人还好吗?这真是太不应该了,爸知道了也会怪自己的!走之前一定得去看看老人家。第三件事是湘姐说春节结婚,还说要请几个小姐妹去玩玩的,不知道为什么没了音信。自己虽然病好了几天,可后来也问过妈,妈说没有人来家里邀请过虹羽去参加什么婚礼。连白梅和兰兰也没到过家里和二傻哥家。湘姐不是说话不算数的人,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也许,该去她家看看?虹羽一边想着,看看到了二傻哥家的小院门口,她正想叫门,忽然看见罗星匆匆从街道方向走回来,见了虹羽就说:“虹羽,我正想去你家叫你呢!快走,刘爷爷,他老人家死了!”虹羽说:“真的?他怎么死的?”罗星压低声音说:“是,自杀。”虹羽说:“不,不会的,我不相信!”罗星说:“真的,头撞墙死的,他们家门口墙上还有血呢!听说是刘奶奶一个人给他老人家换衣擦脸,下半夜才有几个老人悄悄去看看,劝劝刘奶奶。可是刘奶奶不说话,一个劲地在屋当间用菜刀、锅铲刨坑呢!”罗星说着,眼也红了,泪花儿旋旋的。虹羽声音沉沉地说:“走吧,看看老人去。”
等两人赶到刘奶奶家,只见门口有好几个戴着红袖标的人正在贴大标语!虹羽看也不看他们,一直走进刘奶奶家,进门便看见刘爷爷原本高大魁武的身体,直挺挺躺在离门三步的地下草席上,脸上盖着一张黄纸。刘奶奶花白斑斑的头发披散着,正在他身旁拼命挖地!泥土溅在尸体新换的棉衣上,她也不管,不停地只是用菜刀砍着,用锅铲挖着。虽然老人已经显得精疲力尽,那地上的坑也不过大铁锅大小。虹羽和罗星进门就跪下给刘爷爷磕了几个头,然后罗星想去揭开黄纸看看老人家的脸。刘奶奶突然大叫着:“别,别!你们谁都不准动我老头子!不准!谁都不准!他说过,我们俩老一道死,一道埋,就埋在这屋子!这屋子,还是,是大少爷给的呢!埋在这里好啊!”虹羽上前叫着刘奶奶,泪水终于忍不住往外涌。刘奶奶看看虹羽说:“啊!黄衣服!红袖标!你走,滚出去,滚!我,我跟你拼了!老头子去了,我老婆子,要跟着去。就埋在这屋子里,哈哈哈,这屋子,是大少爷给的呢!哈哈……”虹羽说:“刘奶奶,我,我是虹羽啊。”刘奶奶两眼直直的,并不看虹羽的脸,只是紧紧盯着虹羽的黄军服,说:“是虹、红、我知道,老婆子明白着呢!你们,骗不了我,老婆子,哪儿也不去,就埋在这屋子里呀!哈哈……”刘奶奶把手中菜刀威胁地高举着,哈哈笑着。模样十分可怕。
看起来,刘奶奶是疯了。她已经认不出虹羽和罗星,已经不能记忆起她这漫长一生中的任何一件另外的事和任何一个别的人,只知道与她朝夕相守,吵吵骂骂几十年的老头子,老伴儿离她而去了。她还要留他在这间屋子里住下去,跟他朝夕相伴相守,这是她已然混乱的大脑里唯一尚存的一点意念。罗星摇摇头,示意虹羽跟自己一起先出去再说。两人一跨出屋门,刘奶奶又继续挖坑。嘴里还喃喃说:“太小了,睡不下,两个人,嘻嘻,睡不下的。”
虹羽不忍再看,一回头,便见冯妈妈在向她跟罗星招手呢。冯妈妈穿一件又短又小的志愿军棉军服,紧紧绷住身子和屁股。臂上套了个袖标,头上戴顶军帽,手里拿本小红书,脚上穿着大头翻皮军靴。不老不少,不伦不类的十分难看,她的脸色比起她的服装打扮来说,不尴不尬地更是难看。冯串串对虹羽说:“这事儿,可难办了,人是死了,又加上疯了一个,他们都不出面了,责成办事处处理这事儿。这可把我难死啦!虹羽罗星你们说该咋办呢?”罗星和虹羽看看冯串串,又都低下头不吭声。冯串串又说:“我想,老人,也死啦,该给弄付薄板吧?那么大年纪,难道用席卷着出去?唉,这又怕人家不同意。还有这疯的,说送精神病院吧,又不知道人家医院收不收?唉,这可怎么好?”罗星想想说:“冯书记,我们两个孩子能知道什么?又能解决什么问题?事儿都这样了,明摆着孤寡老人归政府负责解决葬丧问题,难道,您就不能跟他们说明这一点吗?”虹羽说:“他们也不能光革命不管事儿吧?也不能不讲一点儿革命人道主义吧?就让老人一个死一个疯的真埋在这屋子里?难道您就不能跟他们去说说?”冯串串一听双手一拍说:“对呀!我怎么就没想到这些理由呢?对,该要他们出面办这事儿。要不,我们办了以后还少不了让他们逮住借口整我们呢!呃,虹羽,罗星,真谢谢你们,还是读了书的小脑瓜好使呀。说真的,我也是想让你们知道冯姨的心,并没有给狼叼走。好啦,我知道该怎么说了。你们,呃,你们快走吧。一会儿让他们看见,空惹一肚子气,犯不上,冯姨会办好这事儿的,放心。”虹羽点点头,又去门口看看那位把自己从妈妈的腹中接到这个喧闹不堪的世界上来、现在她自己却已然不认识这个世界了的疯老人,还有一生憨直可敬,却已经愤然离开这个世界的刘爷爷。然后,无可奈何地转身离去。她第三次深深地感到自己对面临的灾难是那么无奈,那么无能为力。人啊,实在是渺小微微,就像这世界上一粒小小的尘土。她想,难怪古人常常将世界称之为尘世,也许他们并不是单说这世界上的种种繁琐忧伤多如尘土,甚或是说忙忙碌碌的人们本身,其实也就是一粒粒灰尘,由众多微不足道的人们所组成的世界,当然应该称之为尘世的吧?虹羽想着,竟然会咧咧嘴、苦苦地笑起来。弄得罗星以为虹羽的脑子也有什么问题了,一路不停地劝说安慰着她,虹羽只是不吭声。等走到船码头售票室,虹羽说:“好啦,别说了,我已经不是五年前的凌虹羽了,放心吧。我去买票你去买书,下午去你家再说吧?”罗星说:“你要走?哦,下午再说吧。我还真得快去,不然,呃,就不好办了。”虹羽会意地点点头,两人分头去办各自的事。
虹羽买好船票,走出船码头,刚上大街,便看见刘毛毛领着一大群几十上百个人冲冲地走着。她也是一身军装、军帽、军用翻皮靴,腰扎扣皮带,臂配红袖标。那模样,可比冯妈妈威风得多,简直称得上英姿飒爽。刘毛毛看见虹羽,猛然一声大叫冲了过来,拉住虹羽又笑又跳的,虹羽简直不相信几天前死去的那位大男孩真的是她的弟弟,刘毛毛说:“嗨,凌虹羽,你躲哪儿去了?为什么不来找我?你上这儿干嘛?买船票?回队?嗨,回去干啥呢?那鬼地方,敢情你还舍不得呢?我知道了,你是舍不得二丫吧?那乡下丫头,是怪好的。得,留下吧!到我的队伍里来,给我当参谋。呃,这是我们组的凌虹羽同志,她是我们的知青战友,也是我的好朋友。革命军人!看,她穿的军装就是她大哥的。大家说,她参加我们队伍好不好啊?嗯,全票通过!虹羽,怎么样?”虹羽说:“这,呃,这……”虹羽说着眼睛看看刘毛毛的那帮战友。刘毛毛倒也不笨,对大家说:“喂,你们先去总部等着,我们马上就来。”等那群人走后,虹羽对刘毛毛说:“你怎么变了个人似的?当着那么多人胡扯些什么呢?毛毛你可不能乱来,仇要报,气要出,可得合理合法的干。”刘毛毛说:“说你呆吧?这种事儿还讲什么合理合法的!那小子他干得有理吗?不过,你脑子灵办法多,所以我想让你留下来给我当参谋嘛!”虹羽说:“这回不行,我答应妈回队的,船票也买好了,以后再说吧。哦,淑光也要提早回去。”刘毛毛说:“我听小霞说了,牛力这老小子真没安好心,我们都说了淑光,淑光说她一定听我们大家的,好了,不说了,烦心事儿多呢。闹腾起来倒都忘了,还怪有趣儿的。我走了,来信。”
跟刘毛毛分手后,虹羽看着她意气风发的身影,心里一阵空落落的,空得难受。刘毛毛不知道她在干什么,可她自己认为她知道。我凌虹羽呢?也许,我认为自己知道不能干什么,可我又知道不知道我究竟能够干什么呢?还是,不知道。眼前,是一团团浓浓的雾,看不清方向,看不明道路,更看不见希望,也许,还是不看不想的好,糊糊涂涂的过吧?可是,人一旦生就了或者说父母亲给予了或者从小练就了一个清醒明白的脑子,想要糊涂可就太难了!就像一个人要是像二傻哥一样从小糊涂,想要他清醒也不是一件能够办得到的事一样。比较而言,倒是半醒半糊涂的人,日子好过一些,谁当头儿听谁的,谁让怎么做他就怎么做,或者大家怎么做他就怎么做。闹好了碰上好运气,也能风风光光一阵子,让别人羡慕一阵子,他自己也能得意一阵子,不是也能红火一阵子舒畅一阵子吗?人嘛,几个一阵子的起起落落,不就过了这一辈子吗?何必要事事弄它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呢?这可不是二丫说的追着苦上赶着苦吗?嗨,管它呢,刘毛毛爱热闹,我爱清静,各人有各人的性格,还是各走各的路吧。先回队再说,不知道白梅、兰兰、邵林、大喜他们什么时候走?或者还走不走啦?虹羽一路想着,不觉就到了泡桐小院的门口。
虹羽早听见里面叽叽喳喳地象是白梅又急又快地说什么。刚一叫门,果然是白梅开门出来拉住她就往屋里跑,虹羽一看,嗬!屋子里男男女女五六个呢,虹羽念及的人都来了。大家一见虹羽都七嘴八舌地问她买好了票没有?虹羽说买了,大家又问她见到刘毛毛没有,虹羽说见到了。这下白梅可更来劲了,大声说:“怎么样?我说刘毛毛整天威风十足地在大街上窜的吧?虹羽出去不碰上她才怪呢!我说虹羽不会被她留住的吧?虹羽这不也买了船票了吗?虹羽,我们一起走,我们也买了明天的船票。听说你病得不轻,这会好了吗?”兰兰说:“看这白梅,话都叫你一个人说了,透着你一个人关心虹羽呢!”白梅说:“那当然,谁叫你不先问呢,你也关心关心虹羽,别光顾着关心大喜一个人呀!”兰兰说:“这个年过得你又油嘴滑舌的了,你妈给你做啥好吃的啦?”白梅说:“屁好吃的,还不是配给那点东西吗?我妈的小铺面给关了,得,这下我妈可失业了,她说弄不好她也去参加他们的队伍,也去吃几天不用给钱的大饭店!哈哈……”兰兰说:“你妈还是那挺逗的大咧咧嘴,别让人家听见了,被抓了去可就完了。”白梅说:“屁,我妈说啥的屁司令,屁总部的,闭上眼一摸一大把,这不反了吗?当年那暂编师人家还有几条破枪也没成个啥气候,这些个司令啥的,能长得了?”兰兰说:“叫你别说你还越来劲儿了,小心给你妈惹事。”虹羽说:“算了,你们俩见面吵,到哪儿都这样。咱农民,不清楚城里的事儿,你们说是吗?哎,邵林,你怎么抽上烟了?这孝,是给……?”邵林苦苦一笑,猛抽了几口烟,说:“我妈,她死了。嗨,虽然她也是老心脏病了,可要不是我爸赶上这个风口,我妈也不至于死在大年初二。嗨,不说了,回队去省得看着心烦。”虹羽说:“你怎么也不告诉大家伙儿一声?我们也好去给老人家磕个头。”邵林眼睛红红的,喉头上下哽哽地动着,又狠抽了几口香烟。大喜说:“邵林刚才说,他爸不让,怕大家受了他的牵连。其实,这有啥呀?给老人家送送送殡有啥啊?”兰兰说:“这阵子,除了刘毛毛的弟弟是烈士,死了大出殡,有几千人送葬带游行、示威之外,其余死了人的人家,都是悄悄拿板车拖到野地一埋了事。我来的时候,看见绝户刘老头被他们拿板车拖到什么地方埋去了,刘老妈也被连拖带挟的送精神病院去了。这户人呀,可真算是绝喽。”虹羽想起刘爷爷对爸和自己的照顾,
刘奶奶给自己接生三天三夜,自己却连送送他们也不能够,不觉一阵心酸气哽,脸色苍白的双手捧着头,咬牙忍着,咬得嘴唇发紫发青。几个老同学都知道虹羽跟刘家二老的关系,知道她心里难过,也不好怎么劝她,大家心里都暗暗怨兰兰不该当着虹羽把二老的惨事再提起,可嘴里也不好怎么说兰兰。兰兰知道自己说走了嘴,也不好再向虹羽解释,怕更惹她伤心。一时屋子里反倒静下,大家都不说话了。